夏桑一怔,省悟出皇帝指的是什麼事——這瑾嬪倒也是個有韌性的人,那天以後,皇帝便沒有到秋螢軒過夜,翌日她卻遣太監過來送茶。

夏桑揣摩君心,以為皇帝必定不喝,沒想到他看了眼那茶盤,卻把茶用了。

朝臣待漏五更寒。五更天上的朝,天初曉,還有微寒。

龍非離染了風寒。夏桑私下聽得一些朝官說,這倒好,可免了幾天早朝。

但龍非離卻是個甚為嚴律的人,即使這些天身子不爽,朝還是照上。若無他事,他早朝後一般會回儲秀殿繼續批閱各郡府送來的奏章。

這段日子以來,秋螢軒的內侍必在龍非離下朝後把茶送到儲秀殿。到中午時分,又有小太監來畢恭畢敬把茶具收走。

夏桑是個心細的人,他發現了龍非離這些天養成了個小習慣,進門前,會朝書桌的方向瞥一眼,那是小侍放茶盤的位置。

他趕緊道:“皇上,您上朝去了,今兒個那邊的小太監很早就過來說了,瑾嬪娘娘身子有點不爽利,今天沒有煮茶。”

龍非離輕輕“嗯”了一聲,目光隨之落到書案上。

夏桑看去,皇帝卻並不是在看奏摺,而是在看一些小紙條。

他見龍非離神色竟甚是專注,便不敢再多說什麼,譬如小太監懇求他轉告皇帝的那些弦外之音——讓皇帝去秋螢軒看看鳳體抱恙的瑾嬪娘娘……

那紙條約摸有十數張,切口不甚整齊,可以想象撕下它的人當時那微微的漫不經心。但字條上的字,卻寫得很是認真,一筆一劃,字字均勻。

——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走東西

——一飲滌昏寐,情思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每張紙條上都寫了些東西,或長或短……或深或淺,卻都是禪。每天茶盤裡都藏有這樣一張小箋,位置日日不同,他有時還得找上一找。

龍非離舒眉輕笑。

兩指挾起其中一張,那是昨天最新的。

上面寫了:一期一會。

“夏桑,你去問問,鳳鷲宮今日可有傳醫女?”他把紙條放下,淡淡道。

夏桑愣住,躬身道:“主子,您問的是秋螢軒吧?”

龍非離目光微沉,“這話你不會聽嗎?”

“奴才遵旨。”

夏桑一凜,趕緊出了門——摸不準這主子的心思,但少說多做總歸沒錯。

龍非離微微闔上眼睛。

安瑾才學了兩天的茶,怎會有這手藝?

而安瑾也再非昔日秋榕縣所見雖有心機卻尚算傲氣的安瑾。會帶她回來,不過是看她眉眼神韻和那人幾分相似,一時興致。

可惜,這日夜消長,人心善變。

她雖是才女,但這些無欲無求的話她再也寫不出來。在這個權欲的中心,她想要更多,只是,她也有她的用處,她要他便給,冷眼旁觀。

今天沒有煮茶,年璇璣……她病了嗎?

夜,鸞秀殿。

皇后坐起身子,秀美的眉輕蹙。

身旁的男子在穿衣。

“皇上,現在才三更不到,你——”鬱彌秀低聲道。

燈影微昏,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他把被子覆上她的身,淡淡道:“秀兒,你睡吧。朕回儲秀殿。”

“皇上可是嫌臣妾服侍不好?”鬱彌秀咬了唇瓣。

龍非離道:“朕沒甚睡意,不想擾了皇后。”

“皇上,今晚別走成嗎?”

鳳鷲宮。

璇璣微微睜開眼。

估摸是衣服穿少了,昨日去採完露珠回來,便一直不舒服,勉強煮了茶,讓蝶風悄悄送到秋螢軒。回來就開始挺屍。今天頭昏腳輕,也起不來去幹那苦活兒了,蝶風傳了醫女,熬點藥喝下,稍稍舒服了,卻還是頭重腳輕。

醫女說是抑鬱在心,又感染了風寒,這病便來得兇。

她昏昏沉沉也睡得不好,小狼卻不安份,明明蜷在她旁邊睡的,突然往她肚子踹了腳,跳下床去了。

不對……這別的是有人進了來才好!

她啞聲道:“小狼——”

黑暗裡,似乎聽得有人淡淡應了一聲。

她不該出這個聲的。

這不是把自己賣了嗎?燒糊塗了。

苦笑,只是她還沒有糊塗到把這人當做皇帝……

“如果你是刺客的話,跑錯門了。皇帝在儲秀殿。”她有氣無力道。

“你很想朕死麼?”來人問。

是他!

他怎麼來了?怎麼會?

璇璣一怔,她聽得聲響,他在對面的軟塌上坐下,似乎有好整以暇和她說話的興味。

那天,那盞茶潑落在手,也在心。

只是,生病了的時候,誰不想那個自己最牽念的人在身邊?

心跳得有絲亂,竟然說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緒。

她想了想,笑道:“他的武功很高,而且,左徐熹,右夏桑,還有清風在中間……”

聲音又沙又啞,璇璣自己也吃了一驚,好一會,不見他說話,她只好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朕想問你,一期一會是什麼意思。”

龍非離的目力極好,看到她一半身子都掛到了床沿外面,嘴角不覺一勾。

璇璣嚇得差點掉下床。

他知道了!可是,瑾嬪絕不會告訴他……他怎會知道?

她驚疑著,心肝亂跳,正琢磨著該怎麼說,門口卻一陣聲音傳來。

是……小狼?

它自剛才踹了她一腳以後就不知所蹤了。現在聽起來,那嗷嗷亂叫的聲音似乎甚是氣憤。

“要去看看嗎?”男子的聲音在對面淡淡傳來。

“你把它怎麼樣了?”她趕緊下了床。

腳一軟,卻跌在……他的懷裡。

“算是朕還你一個人情。”

懷裡她的身子有點滾燙,卻在低低笑著。

她似乎很容易自得其樂,龍非離不覺皺了皺眉。

“笑什麼?”

璇璣眯了眯眼,看著在腳下閃過的屋簷,花葉。

星月籠罩黑夜裡的皇宮。

他把攬在懷裡,施展輕功,淨揀幽靜的小路過去。

耳邊掠過溫潤的風,有點寒意,卻更加清晰……那種飛翔的感覺。

“一期一會。”璇璣輕聲道,“我想,我以後記住的。”

沒有自稱臣妾,也許是他把他的喜惡也與她說了,在只有兩人的時候,她便不用忌憚這稱呼。

她微微頓住了……他似乎看了她一眼。這時,他抱她停在一個小亭的頂上。

這裡是——麒園前的柳林?

她正想跟他說一期一會的意思,卻葛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湖畔那只上下飛撲折騰的物體不是小狼是什麼?

自從從麒園脫險回來,小狼便沒有再飛過。

她和蝶風閒著無事的時候,也會逗它飛,這小東西卻高傲得很,一點面子也不給,不飛就是不飛。

這時卻見它追著一個人,那人的輕功極好,在柳枝上點躍翻騰,小狼不得不飛起來追他,但每次剛碰到那人的衣衫,那人便如泥鰍一樣滑了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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