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合州到奉節,可走水路,沿涪水入長江,順流而下,不到三天就能看到白帝城的牌坊,船行通暢,沒有顛簸之苦,所以陳奇瑜才敢抱著殘軀慨爾出山。

臨行前,他親手給王歡回了一封信,簡要說明自己願意去夔州幫王歡頂住東邊來的南明勢力,只要他陳奇瑜還活著,誰也進不了夔州府。連帶的,他也提醒了幾句,如今張獻忠與清軍在漢中角力,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不論張獻忠贏還是輸,四川他都丟定了,勸王歡一定要抓住蜀中空虛的良機,能佔多少地盤是多少地盤,可不能手軟。

陳奇瑜也是一代名臣,戰略眼光非常老辣,看透了大西軍外強中乾的本質,一個沒有民心的政權永遠不會長久,充其量就是一群人數多一點的流賊,這種逐鹿天下的大場面,只能當別人的墊腳石而已。不過饒是他閱歷頗豐,也小看了王歡的心眼,王歡不只是僅僅想著佔據點州縣,而是要將整個四川都收入囊中,要效仿諸葛武侯,割據蜀地意圖天下。

陳琨也跟著他一起到了奉節,至於合州州事,自有從石柱來的官員補缺。

一到奉節,許鐵柱早已得到訊息,在碼頭上翹首以盼,待得陳奇瑜一下船,剛走下跳板,許鐵柱就殷勤的迎上去,以晚輩之禮上前攙扶。

與王歡不同,貧苦出身的許鐵柱沒有穿越者的見識和眼界,在許鐵柱眼中,曾經的五省總督那是不得了的人物,是貴人,而且陳奇瑜名聲在外,當年八面威風打得李自成滿地找牙的故事在揚州各個茶肆飯館裡四處流傳,許鐵柱以前也曾聽說過,打心眼裡充滿著佩服和崇敬,今天得以見到真人,頓感三生有幸,發自肺腑的願意服侍他。

看到這個年紀比王歡還要小一點的夔州知府,陳奇瑜眼都直了,這是怎麼個情況?為何夔州官員一個比一個年輕,今後還有自己這種老人的立足之地嗎?王歡已經夠妖孽了,難道這個夔州知府也是一般少年老成嗎?

還好,許鐵柱幾句話一出口,陳奇瑜就聽出來,這個年輕知府並不似王歡那般彷彿無所不能,從談吐間能大概知道,許鐵柱其人跟他的名字一樣,充滿著民間鄉土氣息,雖然辦事決斷一絲不亂,很有章法,卻沒有那種士林讀書人的酸楚氣味,醇厚而不做作,又不失聰慧,眼眨眉毛動非常機靈,不似王歡那般語出驚人,但也是一個少年俊傑。

加上許鐵柱一上來就不以知府自居,甘當陳奇瑜的柺杖扶著他下船,頓時博得了陳奇瑜的好感。

“有勞許知府了,陳某戴罪之身,怎敢讓知府大人攙扶,還請大人放手吧。”陳奇瑜微笑著道。

許鐵柱卻死不鬆手,一直扶著他來到一臺四名轎伕的大轎邊,誠懇道:“陳大人切不可如此說,晚生能為陳大人牽馬扶韁,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如若不是機緣巧合,晚生哪裡能有機會見著大人一面,來,請大人上轎,我們回去再說。”

陳奇瑜笑吟吟的坐上了轎子,這轎子寬大無比,裡面軟榻碳爐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小小書櫥,放著陳奇瑜最喜歡看的一些古籍,如此體貼奢華的享受,陳奇瑜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了。

轎伕們穩健有力的抬著大轎疾行,陳奇瑜在裡面坐的很舒坦,愜意間,他隨手掀開轎簾,打算看一看外面的風景,瞧瞧這個嘴唇上毛都沒長的小夥子治下的夔州究竟如何,轎簾一掀,一張滿是汗水的臉映入了他的眼簾。

許鐵柱居然沒有騎馬或乘轎,緊跟著轎子旁邊,為陳奇瑜扶轎,從碼頭到縣城,路途並不短,他貴為知府竟然放下架子為陳奇瑜一路扶轎到了縣城。

許鐵柱也許沒什麼感覺,他年紀輕輕卻過慣了苦日子,為心中偶像扶一回轎子感覺理所當然,但落在陳奇瑜眼中,卻是大不相同。

“年少得志而不輕佻,難得;尊老敬長而懂禮儀,更是難得,孺子可教。”陳奇瑜在這一刻,給許鐵柱下了判言,並且不自覺的將許鐵柱與王歡作了對比,心中默默權衡了一番,更覺得許鐵柱比王歡還要合他口味。

他並不聲張,只是看了看許鐵柱汗流浹背的樣子,就放下了轎簾,一句話也沒有說。

轎子一路進了奉節城,開路的親兵們大聲吆喝著,排開熱鬧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是費力的擠出一條路來,進了城內中心處的知府衙門。

落轎進入後衙,許鐵柱早已收拾出一套三進小院子來,青磚黛瓦,假山小亭,素雅而不失精緻,很有江南風情,陳奇瑜卻無心欣賞,直接進屋疲憊的坐上了圈椅,圈椅下墊著一個軟綿綿的墊子,讓他倍感舒適。

三天舟船勞頓,雖順風順水也讓這位老人有些吃不消,許鐵柱很知趣,也不多叨擾,向隨行的陳琨交割了院中僕役,就向陳奇瑜告了罪,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陳奇瑜原本懶軟軟的眼皮一下就睜了開來,眼泛精光,示意陳琨驅開僕役,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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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許知府,你可知曉他的來歷?”陳奇瑜問陳琨道。

陳琨與孟知雨同為大明讀書人,孟知雨是個舉人,陳琨還中過進士,兩人脾氣相投,很是熟絡,從孟知雨口中,陳琨也多少得知了一些王歡身邊人的底細,作為王歡親如兄弟的許鐵柱,當然陳琨也知道一些,立刻說了出來。

陳奇瑜聽得仔細,不住點頭,陳琨言罷,他才摸著長鬚若有所思,自語道:“原來如此,父母不存,出身貧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刻苦善學,方能在小小年紀做到這個地步,很不錯。而且與韃子有切膚之恨,又和朝廷並無刻骨的仇,如果好好教導,也許於朝廷不失為一位幹才。”

陳琨聽他言語,不禁附和道:“大人,許知府能從一個小小流民,短短一年間師從小吏,由鄉里荒村到縣城府治,善理民情精通民政,如今不到雙十年華,就為一方知府,管轄境內近十萬民眾,的確值得誇獎。”

陳奇瑜微笑道:“為官理政,無為而治即可,關鍵是看他背後是什麼人。許鐵柱的施政方略,王歡早已替他擬好,他只需依樣畫葫蘆就行了,而且夔州軍百戰無敵,只要他不亂來激起民變,當知府也沒有多大難度,有王歡這尊神在,許鐵柱知府任上很簡單。”

“不過話雖這麼說,他能鎮住一方,也很不容易了。”陳奇瑜摸著鬍鬚眯起眼睛緩緩道:“民政千頭萬緒,極是考驗人的耐心,我覺得,許鐵柱正如一張上好的白紙,如果有人善加牽引,他今後一定還會更上一層樓,說不定不比老夫差。”

陳琨有些愕然,心頭不由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自己為官多年,雖然因為要保護陳奇瑜的關係一直在知州任上不圖升遷,但自負很高,尚且不敢說能在日後匹敵陳奇瑜,許鐵柱何德何能,當得起這句話?

陳奇瑜敏銳的察覺到陳琨表情有異,瞪他一眼,不悅道:“怎麼?你不服氣?”

陳琨慌忙躬身道:“哪裡,小子不敢。”

陳奇瑜也不理他,哼聲道:“我有意要收許鐵柱做門下學生,傳授他畢生積累,你也可以在一旁聽著,能學多少是多少,今後有何成就,就看你自己是否努力了。”

陳琨一聽,又驚又喜,喜的是陳奇瑜一生傳奇,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但在合州時心如死灰,整日閉門等死,自己有心想要討教而不得門,如今終於有機會了。驚的是陳奇瑜竟然還起了要收許鐵柱入門的心,許鐵柱人是聰明,但天下聰明人多了去,也沒見陳奇瑜收半個學生。

他的心思透過表情寫在臉上,雖未說出口,卻讓陳奇瑜一覽無餘。

陳奇瑜微微嘆口氣,將身子靠上椅背,過了良久,才輕輕說道:“王歡很有主見,意志堅若磐石,我無法動搖分毫,偏偏觀他言行,不似池中之物,年紀輕輕就以石柱彈丸之地坐下偌大局面,此子將來不可限量,如果他忠君事國,那是大明之福,如果他有二心懷二志,那大明,可能就會亡在他手裡。”

陳琨聽了無比震驚,面色蒼白,顫聲道:“那,那許知府與王歡乃過命的兄弟交情,即,即如此,大人何必還教授於他?”

陳奇瑜閉上眼睛,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麼說,正是趕在許鐵柱還是白紙一張的時候,把事情做在前頭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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