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瘦老頭拉起陳琨,輕輕將他推到一邊,自己則不卑不亢穩穩的站在月亮門前,眼神平淡自然,青衣素帶,下顎上一縷白鬚垂在穿堂風中,微微顫動,全身都透著一股久居高位者的威儀,又帶著看穿人情冷暖的無比從容,站在他面前,讓人立刻就能感覺到,這位老者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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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琨慌急起來,失聲叫道:“大人,您怎麼出來了?”

他旋即自覺失言,急忙轉向王歡欲蓋彌彰的補充道:“呃,總兵大人,這人是我的一位家中長輩,偶居在此,不是你要找的人。”

王歡和陳相、馬萬年眼神怪異的看了看他,一副智商遭到藐視的表情。

黑瘦老頭擺擺手,輕輕道:“賢侄不必說了,這位總兵大人既然上門找人,沒找到人必不會罷休,你性格實在,扯淡撒謊也騙不了人的。”

陳琨聞言,沮喪的低下了腦袋不做聲了,但立刻又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站在黑瘦老頭身後,像個衛兵一樣盯著王歡三人,瞧那樣子彷彿有什麼不對就要以命相搏。

黑瘦老者踏前一步,枯瘦的臉上帶著沉穩堅毅的鎮定,絲毫沒有把三個頂盔摜甲的武將當作多大的事,拱手道:“庶民陳奇瑜,見過夔州總兵大人!”

看到這位名滿天下的封疆大吏朝自己施禮,王歡一時間多少有些感慨,想不到將李自成攆得像只耗子一樣的五省總督陳奇瑜,如今與民間田舍翁別無二致,除了身材在這時代人中顯得較為高大突出、足有六尺有餘外,瘦削的身板黝黑的皮膚,斑斑白髮花白的鬍鬚,伸出的雙手上阡栢縱橫的裂縫和臉上如溝渠般深刻的抬頭紋,都在表明著這位當年呼風喚雨的名臣,已經在飄蕩的流放生活裡消磨去掉志向與盛氣。

不過在舉手抬頭間,王歡仍敏銳的察覺到,陳奇瑜瞳孔中閃過的精光和鋒芒,仍然體現出人中俊傑才有的睿智,長年顛沛流離的艱苦沒有讓他失去深入骨髓的才華與城府,在陳奇瑜心目中,也許根本沒有將夔州總兵瞧上眼。

王歡笑了起來,躬身還禮:“下官王歡見過陳總督才是。”

陳奇瑜淡淡道:“王總兵哪裡話,陳某戴罪之身,以前的官職恍若隔世,早已經忘去,如今不過一老叟耳。”

王歡聽了,卻把笑容一收,肅容正聲深深一揖:“陳總督不可如此菲薄,王歡雖與大人素未蒙面,卻神往已久,恨不能與大人早日相見而已,大人當年雄風,如金石刻木,彪炳於世,任何人也無法抹去,故而王歡敬仰已久,今日特來拜見。”

此話一出,氣氛為之一松,陳琨瞪圓了的雙眼一下小了幾分,摸著胸口長吐了一口氣,聽來王大人不是來尋仇解氣,而是來拜訪陳奇瑜的,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陳奇瑜卻有些意外的張大了眼睛,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當年高高在上的時候,一個大明總兵客客氣氣的向自己說這番話倒是常見,但自貶官流放之後,別說總兵,一個小小巡檢都能將自己戲弄一把,誰還會在乎一個不可能東山再起且樹敵無數的總督?

陳奇瑜又些錯愕,看著王歡眼神複雜,輕輕回答道:“總兵大人謬讚了,當年的事,不提也罷。”

王歡微微一笑,側身向立在一邊的陳琨道:“今日良辰,有幸與陳總督相會於此,不若陳知州做個東道,在此間尋一處靜室,烹一壺清酒,暢談一番,不亦說乎。”

陳琨呆了呆,心道樂乎什麼?你早點走掉才樂乎。

他籌措著不說話,卻向陳奇瑜瞄去。

陳奇瑜微笑著振聲道:“既然王總兵有此雅興,賢侄怎可小氣。”

陳琨這才連忙迎著幾人,走入後堂花廳,又招呼下人去置酒,準備一些下酒菜餚。

王歡與陳奇瑜並肩而行,王歡多了個心眼,故意落後半個身位,陳奇瑜看在眼裡,嘴上沒說什麼,心中卻是深生感慨,不禁對這個看上去年輕得不像話的夔州總兵,產生了一絲好奇,官位也許是靠著金錢和裙帶得來的,但這份沉穩和氣度,卻是裝不出來的,這個王歡,到底是何方人物,閒的沒事幹找自己做什麼,似乎值得交談一番。

進了花廳,王歡讓陳奇瑜坐了首位,自己陪在一側,陳奇瑜當然要推脫,但在王歡堅持之下,勉強落座,然後王歡揮揮手,將陳相和馬萬年趕了出去,站在門外。

陳琨想走又想留,杵在另一側忐忑著,陳奇瑜看了看王歡,想了想,就將陳琨也趕出門外。

兩個後院丫鬟託著食盒,在花廳中的圓桌上擺了一壺酒,四五碟菜蔬,退了出去,陳相從外面把門掩上,花廳中頓時靜了下來。

王歡在心裡盤算了一會,思索著如何開口,面對這類成名人物,說話可得小點心,人家什麼沒見過,當初可是和皇帝喝過酒吃過飯、和李自成談過判侃過山,要想將他收到手下,不比得其他阿貓阿狗。

正思索間,王歡卻聽陳奇瑜卻開口了。

“不知王總兵行伍多久,隨哪位將官督臣征戰?”陳奇瑜平淡如水的聲音響起:“請恕老朽不敬之罪,久不居於廟堂,朝中人物變換已不熟悉,而王總兵少年俊傑,後起之秀,故而有此一問。”

說這話時,陳奇瑜面色如常,語句間放得低微,口氣卻老氣橫秋,隱隱有話當初的意思,王歡是心靈通竅的人,心中不由一動。

再抬眼一看,陳奇瑜看向自己的眼睛裡,瞳孔間精芒閃閃,渾然不似剛才在外面那般心灰意冷的落魄模樣,整個人坐得筆直,雖穿著布衣卻如蟒袍在身,高官顯貴的氣勢油然而生。

王歡眼珠子轉了轉,伸手拿起桌上酒壺,給陳奇瑜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規規矩矩的回答道:“末將本是微末之人,年中自江南逃難而來,蒙原四川總兵秦大人不棄,收為義子,在石柱宣慰使司開疆築城,上個月因抗擊土賊有功,朝廷降旨升為夔州總兵,入軍伍不過短短數月,入不得陳大人法眼。”

陳奇瑜笑了笑,摸著白鬍鬚道:“王總兵果然年少了得,竟然將曾英、楊展等大明軍門稱為土賊,這份氣度,了不起啊。”

王歡絲毫不覺吃驚,緩緩道:“陳大人身居合州小縣,眼睛看著川中大局,這份從容,更是了不起。”

陳奇瑜撇他一眼,搖頭道:“罷了,你不必給我戴帽子,老朽已年邁,朝中子弟朋黨又早已物是人非,你找上我,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

王歡一聽,就知道他是以為自己找上門來,不過是想借他的關係和影響為自己升遷多條門路,連忙擺手笑著說道:“末將並不是要藉助陳大人的聲望故舊,大明聲勢已末,縱然當個督臣又有何用?官職不過虛名,末將雖愚鈍,但也不將這些放在眼中。”

陳奇瑜低頭拿起筷子夾菜,閉口不語。

王歡接著說道:“陳大人年不過六十,春秋尚早,雖蹉跎了十年歲月,卻壯志未酬,如今國家危難,社稷將傾,胡虜肆虐,民不聊生,陳大人何不重出山林,教導末將強軍備兵,以振我漢家江山。”

陳奇瑜拿筷子的手明顯一頓,眉頭皺起,停了一停,復又將夾在筷子上的一塊肉脯丟進嘴裡,咀嚼幾下,才慢慢說道:“這些事,自有朝廷中諸位大人做主,我一個犯官,瞎操什麼心。”

他將口中肉吞下,又接著說:“還有,王總兵,雖然你得秦良玉真傳,連悍將曾英也被你所滅,但你不應自大狂妄,野心勃勃,須知強者如林,光是佔著川中的張獻忠,就不是易於之輩,遑論北邊的韃子了,老朽倚老賣老多說一句,為臣者只當盡本分即可,守著這川東三府,足矣。”

王歡把頭大搖起來,反駁道:“陳大人此言差矣,如果人人皆如大人所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這天下還有誰會銳意進取?我王歡練兵起事,一不為名二不為權,只為天下漢家百姓,實不相瞞,末將從江南來,親眼目睹了韃子蹂躪我大明子民,燒房掠地,罪行罄竹難書,單單揚州一地,伏屍於地者數十萬,就連跟隨末將一起從揚州逃出的十餘個兄弟,如今存活者連上我不過三人。”

說到此處,王歡不禁悲從中來,語帶哽咽,拿起桌上酒杯,一口飲盡,再抄起酒壺斟滿,一邊倒酒一邊說道:“末將在掩埋他們的屍身時,對天發誓,一定要為死在韃子刀下的漢家百姓報仇雪恨,將韃子趕回極北之地,盡數收復山海關內外,只要此身不死,驅逐韃虜之志不亡!”

他站起身來,兩眼發紅,抽刀斷去桌子一角,嘶聲道:“如果王歡所言有半句妄話,定死得有如此桌!”

這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有感而發,聽得陳奇瑜停下了筷子,吃驚的瞧著王歡,他人老成精,一聽就明白這些話沒有一點矯揉造作虛情假意的成分。

“沒想到王總兵倒是胸懷天下的赤子,老朽剛才錯了,誤以為如今朝廷武將此類人物已經絕跡,都是一群想著自己小算盤的自私自利之徒。”陳奇瑜眉頭舒展開來,起身將王歡拉下重新落座:“不想真有王總兵這類忠臣,來,老朽敬你一杯。”

王歡連聲道“不敢!”舉起杯子與陳奇瑜碰了一下,兩人同時滿飲而盡。

放下杯子,陳奇瑜嘆道:“王總兵一番話,倒真激起了老朽老驥之心吶,可惜啊可惜,如果早碰上你幾年,說不定就跟你走了。”

“可惜啊,老朽已經十四年沒有帶過兵,十年沒有騎馬了,這副身子骨,已經入土半截啦。”他自嘲著,看著房梁,寂寞的神情刻在臉上:“上個月遠在福建的唐王監國,遣使者來讓我去任東閣大學士,我連馬都爬不上去,如何能行?嘿嘿,大概過不了多久,老朽就要追隨當初跟我打仗的老兄弟們去了。”

王歡一愣,急道:“陳大人不可如此……”

陳奇瑜擺手打斷他:“天意不可違,老朽算過,就在這幾年,也該死了,其實早在崇禎六年,皇上就該處死我了,不是我,李自成就沒有後來的打進北京城,也沒有皇上的死,老朽罪不容赦啊。”

王歡不知該怎麼說了,李自成不進北京,早晚也有其他農民軍進京,大明已經爛透了,滅亡是歷史規律,不過這不能拿來安慰陳奇瑜啊,難道給他講這是註定的,歷史就這麼演繹的,不是你的錯?

“所幸上天還是對老朽不錯,讓我在最後幾年還能碰上王總兵。”陳奇瑜話頭一轉,把視線重新落到王歡身上,目帶贊意,由衷的說道:“你不錯,很不錯,秦良玉看人的眼光的確不錯,竟然找到你這塊未琢寶玉,與大明其他軍將想比,你年輕,有能力,我甚至依稀看到了當年盧象昇的影子,不過你比他少了幾分固執,多了幾分油滑。”

王歡語拙,心道您這是損我還是誇我呢?

陳奇瑜繼續說道:“老朽雖然不能輔佐你,但倒是可以送你三句話,一個人。”

王歡大喜,忙道:“王歡洗耳恭聽!”

陳奇瑜端起酒杯,慢慢的抿著杯中酒液,緩緩道:“第一句,你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強軍,記住,一定要完全屬於你自己,死心塌地跟你走的強軍!”

“軍乃將之骨,沒有軍隊,將就是一個匹夫。當年老朽督五省巡撫,策劃好大場面,名義上軍馬無數,但其實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天雄軍,盧象昇跟著我,我視他如子他敬我如父,天雄軍就是我二人一手所創,多少大仗血戰,都是天雄軍獨擋一面。”

“你的夔州軍,我在這州衙之中也有所耳聞,威風八面勇不可當,倒有幾分當年白桿兵的真髓,不過卻有不足,那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句話。”

“你的軍隊,要有火器。”

聽著陳奇瑜的第二句話,王歡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陳奇瑜帶兵的時候,明軍中雖然火器裝備已經很普遍了,但要論起重視,恐怕除了幾個能臣之外其他的人並不算高,而陳奇瑜把這句話當作對王歡三策當中的一策,足見在他眼裡,火器的地位。

“火器能遠能近,威力巨大,運用好了,足以抵擋萬千鐵騎而不敗,天雄軍當初就以勁弩火器著稱,與高迎祥一役,盧象昇以兩千天雄軍破他一萬重甲騎兵,就是靠的弩箭和火器兇猛,今後無論與流賊,還是和韃子交戰,以火器弩箭遠端施放,殺傷他一批,再以白桿兵與之肉搏,此種戰法足以傲視天下,如果再鋪以一支騎兵掩殺,更再無一戰之敵。不過這話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很難,財力人力物力三樣一樣都不可缺少。”

王歡笑了,輕鬆道:“陳大人大可放心,說起錢財,末將不缺的。”

陳奇瑜也笑了:“王總兵生財有道,石柱銀礦可是又擴大規模了?”

二人笑著舉杯,又喝了一回。

陳奇瑜杯子一放,面容變得嚴肅起來,臉色紅了幾分,雙目瞪圓,恨聲道:“第三句話,殺戮要果斷!”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戰場上政局中,都是你死我活的搏殺,亂世用重典、大刀斬亂麻,切記不可優柔寡斷,也許你猶豫的片刻,敵人就會拿起刀子捅你後背,不用憐勉,不需可憐,一切以大局為重,如果形勢要你殺人,就算屠城也要做到!”

王歡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這話帶有幾分感情色彩,看來車廂峽的陰影還在陳奇瑜腦海中盤旋,放走李自成是他一生的汙點,不過剛柔相濟乃治世之道,一味殺戮恐怕會適得其反。

於是王歡點點頭,把這句話帶了過去。

“這三句話,也可算是三策,是我思量之後,覺得對你今後有用才點給你聽,王總兵如果覺得有用,權且記下吧。”陳奇瑜深深的喘了口氣,緩緩道。

王歡起身,恭聲道:“王歡受教了,一定謹記在心。”

陳奇瑜微笑起來,招手讓他坐下,又道:“我說過,還要送你一個人,這人跟我近二十年,隨我南征北戰,戎馬無數,老朽已行將就木,在留他在身邊,空費良人耳,不如推薦給王總兵,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王歡笑道:“陳大人推薦,末將歡喜得很,一定是位有大本事的人才,卻不知是何人?”

陳奇瑜道:“此人是為中官,當年乃大明兵仗局監丞,因罪被貶,落魄之際被老朽收入軍中,見他身負奇技,所以一直留在身邊聽用。”

兵仗局?監丞?王歡聽到這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種激動莫名的情緒刺激得他猛地站了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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