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現在看著都讓自己臉紅的虛華詞句掩蓋了事實的真相一這個悲劇的發生完全是人為的事故。前面說到我們這個獨立營是因邊境鬥爭的需要而建立的,周圍沒有多少可以開墾的耕地,已經開出的土地打的糧食,連我們自己都養不了,更說不上給國家做貢獻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跑馬佔荒”,把連隊建在了林場的林地裡,結果引發了土地糾紛。在土地官司中我們敗訴,新建的連隊不得不搬遷。在搬遷中發生了悲劇,他是這個悲劇的犧牲品,儘管他成了讓人敬重和學習的英雄。我們時代造就了許多這樣的英雄,英雄捨己救人的事蹟不容置疑,但造成英雄的條件是值得反思的。這些年因為事故還不斷湧現英雄,一些人總是把喪事當作喜事辦。因為出了英雄,其他就微不足道了,這是更大的悲劇。這樣的悲劇還讓它演下去嗎?!

在那篇報道中,我沒有寫一個專業水準很高的農學系畢業生,整日無所事事,只好在宿舍的窗臺上進行栽培試驗。他不得不要求下連隊鍛鍊,在送別的路上,他對我流下了憂傷的眼淚。我也沒有寫他時刻思念著未婚妻,渴望著早一天回家完婚,卻不好意思請假,也沒有人關心他的婚事……我在想,如果他不死,也許早就當了農學專家、大學教授或農場的領導。他也會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我們現在得到的一切,他都會得到,榮譽、地位和相應的待遇。因為,他是我們之中的優秀者。

他所在的連隊的知青愛他,自編了一部歌頌他的歌劇,在許多兵團連隊演出,編劇和主演是我的同學,現在是一家旅遊公司的老闆。

那歌劇的主題歌中有他日記中的幾句話:“站,就往高處站,站在時代的高峰。看,就要往遠處看,看到共產主義未來。幹,就要大幹,徹底解放全人類:

那歌劇中還有一首歌《歌唱英雄金學和》在知青中流傳許久,歌詞是這樣的:

是誰站在高山頂哎,好似青松挺拔鬱蔥蔥。

俯首遙看萬山紅,紅旗翻卷舞東風。

一曲高歌響四海,傳遍大地震長空。

天上群星灑淚舞,巍巍興安春雷滾,滔滔龍江作合聲。

千山萬水一個聲,學習英雄金學和。

為人民而死重泰山,為人民而死雖死猶生。

緊跟毛主席向前進,誓讓全球一片紅!

這是那個時代典型的英雄讚歌,現在唱起,還讓我心潮澎湃。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接受這樣的頌歌,但這確實是那個時代的強音。你可以不理解,但不必嘲笑你的前輩。

和金學和一個連隊的戰友捨不得他,在連隊整建制南遷時,把他的墳也遷走了,開啟棺材時人們驚奇地發現,他的棺木下面還結著冰,遺體完好如初,表情還是那樣安詳。他們在黑河把他火化了,然後又埋在新連隊附近的山坡上,原來他葬在興安嶺的北坡,現在葬在了南坡,真的溫曖了許多。每到忌日和清明,連隊的戰友們都為他掃墓和燒紙。那已經成了這個連隊的自覺行動。

現在這些知青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他的墳還孤零零地留在那個小山坡上。還有人為他祭掃嗎?

去年他已經當了伊春市黨史委主任的小弟弟金學權來找我,讓我看一看他又重新整理的他哥哥的事跡材料。我說,不看了,心裡難過。

親愛的戰友們,你們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我還記著:金學和。

和父親及兄弟在一起以上這篇文章發表於008年初,先登在我的部落格中,後被報紙轉載。有的網友(劉德〕留下這樣的話:“許多悲劇的發生,都伴隨著英雄的出現。借英雄的高大身影掩蓋悲劇責任人的自責,甚至用烈士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戴花領。雖然是無恥的行為卻屢見不鮮。”還有的網友(石樹〕這樣說:“金學和活著肯定很有作為。他死得很壯烈,救了好幾個戰友,但那畢竟是場事故!應該避免不必要的犧牲,盡量減少死後再做文章。”

當然也有人不滿意這篇文章,他們是非常熱愛金學和的戰友,他們不願意我把這件產生了英雄的事件說成事故,他們認為這樣寫貶低了英雄。熱愛英雄和尊敬英雄的人是永遠值得尊重的。我愛金學和的那些戰友,因為他們也是我的戰友。我理解他們的意見,但我堅持認為恢復事情的真相,恢復歷史的真相也很重要!為保護人民挺身而出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人永遠都是英雄。而保護這些敢於為人民而犧牲的人是我們更重大的責任。我們不能總失職。當然金學和犧牲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但是這樣的事現在還在發生!不忘記過去,是為了不再發生。

5^葉落白樺林我所在營部的後面,有一片靜靜的白樺林。那林子中的樹並不粗壯,也不密集。但每棵樹都很美,樹身挺拔,枝葉向上伸展,樹幹白得如雪,葉子青如碧玉,每個都是心的形狀。那裡是知青們精神的家園和愛的伊甸園。每天下了工,大家都往林子裡鑽,開始是一夥兒一夥兒的,後來就是一對兒一對兒的。在他們坐過的地方,有時你能撿到糖紙和果皮。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誰也不敢再進這片林子了。

大約是在1969年秋天,那正是白樺林最美的季節,那綠色的葉子變成了金色,風一吹過,沙沙作響,好像有人在竊竊私語。早上我被撕裂人心的喊叫聲驚醒:“有人上吊了!快來救人!”我衣衫不整地跑出去,跟著許多聞聲趕來的人向營部後邊那一片新蓋的房舍跑去。跑近一看,一個人吊在房框子上,身體靜靜地垂著,頭仰著,臉像紙一樣的白,眼睛睜著,無神地望著那一片白樺林。

“快摘下來,堵住他的嘴,別洩了氣,堵住gang門……”明白人指點著,這時聞訊而來了許多人,卻誰也不敢上前。那時,我很勇敢。我衝上去,抱著他的腿往上舉,以解脫脖子上的繩子。他的腿已經很涼了,但還沒有硬,褲子、鞋、襪子很整潔。又過來幾個人幫忙,我們把他從房框上摘下來,平放在地上。營部的領導也趕來了,指揮我們給他做人工呼吸。我有節奏地上下拉他的手,壓他的胸腔。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就再也沒有動靜了,身體也慢慢地僵硬起來了。營部的醫生又為他打強心劑,用氨氣燻他……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他還是死去了。

這麼年輕充滿活力的生命就這樣完了嗎?昨天我還看到他在這片工地上勞動,那身古銅色的肌肉,在陽光下閃著金屬般的光澤。我的心不禁顫抖。

沒有舉行葬禮,也沒人為他送葬。當天他就被埋葬在營部後面的白樺林裡,他是我們營第二個死者,第一個是這一年春天為保護知青而犧牲的大學生金學和,也埋在這片白樺林裡。為他我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而後死者就不行了,他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換,他的棺材很薄很窄,這是連隊的小木匠急急忙忙給他打的。他在哈爾濱的親人沒有來送他,他最親密的女朋友也沒有來送他。

這一切都因為他犯了“罪”,他正在接受審查,審查他的不是國家司法機關,而是營裡領導派去的和他一樣的知青。開始的時候,我也是營清查組成員,後來因為家裡出了事,父親被定為“走資派”,我從要害崗位清理到報道組了,專為報社寫營裡的好人好事,有政策水平的領導是把我當成“可教育好子女”安排的。清查組由一位東北農學院農技系的畢業生領導,他手下還有幾個知青。他們很努力,一心要在這個以知青為主的青年農場抓出幾個特務。當時,我們所在的黑河地區正進入大規模的“清查”運動,建設兵團也不例外。我們這個營所在地職工很少,結果知青也被審查了。他是在審查中“畏罪自殺”的,他的死是比“鴻毛還輕”的。這就是當時的邏輯。

他也是哈爾濱知識青年,比我們早兩年來到這片密林深處的荒原。那時還沒有大規模地動員上山下鄉,但為了安置沒有考上大學的社會青年,就在這裡建設了一座“哈爾濱青年農場”。這裡離最近的城市黑河市,還有80裡的車程,處於大山深處,邊遠偏僻。但100多位和我們一樣豪情滿懷的青年,來到這裡開荒種地打井蓋房。兩年後,我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來這裡屯墾戍邊,這裡也被收編到兵團一師的一個營,大家都是兵團戰士。

他沒有成為被我們後來人尊重的“開國元勳”,是因為犯了錯誤,他和另外7個老知青拜把子兄弟,被定為“八哥們集團”。這8個人有工人子弟,也有幹部子弟。他們的主要錯誤是聚在一起稱兄道弟,打拳習武,喝酒抽菸。他是其中的二哥,這幾個人都服他,人長得精神,又練得一身好肌肉,對朋友講義氣,還會吹笛子。在他們之中,他是德藝雙全的。傍晚時分,這八兄弟常躺在白樺林的草地上,聽他吹《蘇武牧羊》,吹《滿江紅》;然後又大聲地唱歌,唱“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唱“送君送到大路旁”,唱“呵,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唱“今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歌唱”……當時這些歌曲都是“黃色歌曲”,還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樣的“反動歌曲”!這無疑使他們的錯誤更嚴重了。

不過知青們並不恨他們,還有人愛上了他們。也許這就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有一個一起來的哈爾濱女孩子,愛上了吹笛子的二哥。她當時是這個農場的才女,人長得漂亮,還會寫詩,她發誓要寫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說。二哥經常揹著其他兄弟,領著她往白樺林裡跑,他們跑得很遠,回來得很晚。也許是為了豐富她的小說。她很喜歡蘇聯小說,比如《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是寫蘇聯共青團青年墾荒隊的,那裡面最讓她感動的是青年們浪漫的愛情,這方面她還沒有太多的體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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