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青大返城的時候,北京的親人在召喚著她,北京的同學也在召喚著她。***年7月,她利用假期回京參加同學的聚會。在杯盞交錯的時刻,有的同學說:“郭文魁是全國優秀教師,是我們的光榮!”有的同學說:“我們不是全國先進,但我們在北京!”這話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不肯在北京多住一天,她想北大荒,想老高,想自己的兩個孩子,更想自己的學生!

那一天,同學們都到火車站為她送行。本來同學們商量了,一定想辦法把他們的團支書調回北京,可她II丨絕了。在列車開動那一刻,大家都哭了。

那一夜,在建三江賓館,我和郭文魁聊得很晚。第二天清晨,我在建三江寬闊的大街上散步,又碰到了郭文魁,她去趕學生的早自習。她腳步匆匆。

011年夏天,我又來到郭文魁的家鄉建三江農管局採訪,我在我的報告文學《仰視你,北大荒》中這樣寫道:

“今天,我們終於走進這個已經住著10萬人的農墾新城,我只能用‘震驚’這兩個字來形容我們的感受:像北京長安街一樣寬闊的十里大道讓我們震驚,沿街高聳的鱗次櫛比的樓群讓我們震驚,正在建設的職工住宿小區那一排排造型新穎的別墅讓我們震驚,街頭上走過的穿著時尚的年輕人讓我們震驚^“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只是建三江墾區的中心,而在她那1.5萬平方公裡的大地上已經開墾出57萬畝的土地,15個裝備精良的國營農場以高出全國5個百分比的機械化程度,每年為國家生產近百億斤的糧食,這才是最值得我們震驚、值得北大荒人驕傲的。見多識廣的外交部部長楊潔簏在參觀過建三江墾區後興奮地說:我到過許多國家,建三江的現代化大農業可以說是世界領先!”

我們都老了,還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作為建三江第一批開拓者,作為這個農墾新城的第一代市民,郭文魁和她的先生老高的貢獻當然是彪炳史冊的。這是他們一生的光榮,因為這個城市在他們的手中升起,因為他們開墾的土地成了國家最重要的糧食基地!

已經退休的郭老師來到賓館看我,別看她已是滿頭的白髮,但一點不像花甲老人。作為中心中學的教學權威,學校裡還有很多的事離不開她;老高更是閒不住,這個作為全國農業機械化水平最高的地區的農技專家,他還有許多事在做。更讓郭老師自豪的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女兒又回到了建三江,已經在局中心醫院當了內科主任,在外地讀大學的兒子也將回到這座新城裡貢獻自己的青春。郭老師說,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都特別喜歡在建三江工作和生活。我說,因為他們的父母的青春都獻給了這片土地,而他們又生於斯長於斯吧!

回首往事,郭文魁好像對自己當時的婚姻還是有些耿耿於懷。我說:“沒有和老高的婚姻,哪有你兩個優秀的孩子!”

她笑了。是呀,婚姻是多麼神秘的事情,看著特別般配的婚姻不一定長久,但強扭的瓜有時也很香甜。

“都退休了,你怎麼不回北京?”我問她。

“你看我們建三江,哪兒不如北京?”她問我。

我一時無言。看來在哪兒生活幸福,全在自己的感受。

4,倒在春雨裡死亡不屬於生機勃發的青年。然而他們死去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北大荒的風雨中。儘管死亡是經常發生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他們的死,是否死得其所,時常使我苦苦地思索,夜不能寐。更讓人不安的是,他們的冤魂還飄蕩在山林和原野之中,找不到安託之處。

1969年5月,早春的興安嶺剛剛脫去白色的冬裝披上綠色的新衣。在大小興安嶺交界的密林深處,一個兵團連隊(黑龍江建設兵團1師獨立1營6連〉,正執行搬遷任務^把“木刻愣”的營房拆掉,然後把搭房子用的原木抬上汽車,拉到新的營地。那一天,天剛亮就下著雨,是很纏綿的春雨。

他個子不高,很痩弱,總是用笑眯眯的眼睛望著別人。他是這群知青中的老大哥,也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畢業於東北農學院,分到兵團,又從兵團分到師部,師部又把他分到這個全兵團最邊遠的獨立營,營裡又把他分到連隊。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再向北,就到黑龍江邊了。說是把他送到最艱苦的地方接受鍛鍊,大學生就是要很好改造世界觀!這樣這位大學畢業生成了和我們一樣接受再教育的兵團戰士。他長得很年輕,也很痩弱,和知青站在一起看不出比我們大幾歲。他說話有點慢聲細語,知青們常和他開玩笑,說他像個大姑娘。當然他是個純爺們,家鄉有一個大姑娘,是個小學老師,正等著他早日回家成親,他一拖再拖。這一天他本來感冒了,還和大家一起抬木頭裝車,幾個人抬一根木頭,他顯得很吃力,腿都在顫抖。好不容易熬到了午休,當哨聲吹響時,他說:“咱們再爭取時間多裝一車吧!”他又領著大學生金學和大家幹起來了。

在汽車就要裝滿的那一刻,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已經削去了皮的樺木上面有一層膠液,很滑,再加上被雨水一澆就更滑了,在關上車廂板的那一刻,原木突然向下滑動,而車下正站著6個抬木頭的知青。眼看滾落的大原木就要砸在這幾個青年的頭上。他突然向那滾動的原木撲去,企圖用自己的肩頭頂住、頂住!

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大呼一聲:“快閃開!”這聲音如驚雷一般,全無平日的細弱。在車下的知青驚閃退後的那一刻,原木“嘩啦”一下滾落下來,如洪水一樣把他衝倒,一根粗大的樺木砸在他的胸口,他緊緊地抱著它。血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他再也沒說一句話。他蒼白的臉上掛著水珠,那不是淚水,而是點點春雨。

那一刻,雨停了,天也晴了。太陽透過樹林,把一束強光像舞臺追光一樣照射在他的身上。嚎哭聲打破了山林中長久的寧靜。

當我從營部趕來時,他已被停放在松枝搭起的靈棚中。他的臉上沒有痛苦,還是穿著他平時最愛穿的那件舊軍裝。他的周圍擺滿了女知青們從山上採來的剛開的紫色達子香。

我哭了,我想起幾個月前,他在營部當農業技術員,我當通訊報道員,我們睡在一鋪土炕上,晚上在黑暗中,我們一起朗誦郭小川的《大風雪歌》;我想起,他在我們的屋子的窗臺上擺滿了木盆,裡面長滿了綠苗;我想起,我們一起組織營部的知青大合唱,他領誦,我領唱……

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有追求,有抱負,我們所在的這個營地處深山密林中,有利於戍邊,但不利於屯墾,基本沒有多少地可以開墾。他和熟悉農業生產的柴營長跑遍了周邊的山河,尋找可以耕種的土地;因為這裡無霜期太短,他立志要培養一種早熟的小麥品種。在最嚴寒的季節裡,他開始了在窗臺上的試驗。

他很浪漫,喜歡文學,能背許多詩,自己也寫;他愛唱歌,會識譜,他是營部這些知青的精神領袖,逢年過節領著我們排節目。我們甚至排了一部小話劇《站臺上》,是反映中蘇人民友好的,他演一個蘇聯老工人。那是在珍寶島事件之後。那劇本是我寫的,他改的。

葬禮在營部前那片白樺林裡舉行。他的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從伊春趕來了。他的弟弟比他高壯,像一個男子漢一樣默默地流淚;他的未婚妻哭得沒有站立起來的力量,由兩個女知青攙扶著。全營的戰士排著隊,每人向深深的墓坑扔下一鍬土。漸漸地他那樺木製作的棺材被掩沒了。那幾個幾乎被倒落的樺木砸倒的知青痛哭失聲。那是我經歷的最難過的時刻。

那一天陰沉沉的,山林裡起風了,呼嘯著好像在嗚咽。

那之後,奉營首長之命我寫的關於這一事件的簡報,送到了師部。根據首長的指示,師政治部組織了他的事蹟的報道組,我自然身在其中。先在營裡和他工作的連隊進行採訪,然後我領著報道組,去了他的母校伊春一中、東北農學院,他的老師都說他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為他的死而惋惜。在“文革”中,因為是好學生也受到衝擊,可他還是積極向上。畢業分配時,他是主動要求去建設兵團屯墾戍邊的。我去看望了他年邁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流了許多淚,說自己的孩子為救別人而死,死得光榮!他的弟弟到山上採回鮮蘑菇,用雞燉了給我們吃,說他哥最願意吃這個菜。我沒有去看他的未婚妻,不願意打擾她剛剛平靜的生活。

回來後,我寫了長篇報道《為人民獻青春我心甘情願》,發表在《黑龍江日報》《黑龍江青年報》《兵團戰士報》上,兵團政治部作出決定號召全兵團向他學習,省政府追認他為革命烈士。

在那篇報道中,我寫他捨生忘死的壯舉;我寫他積極要求下連隊鍛鍊改造自己的思想;我寫他像大哥哥一樣關心知青,他跑十幾裡的路,回營部取回他的新雨靴,剪成一塊塊,為大家補漏雨靴;我寫他一次次為了工作推遲婚期,在犧牲的那一天早上,拿出一塊準備結婚做被子用的花布,請一個女知青給連隊每一個人做一個牙具袋。

死後,戰友在他沒寄出的家信背面看見了這樣兩句話:努力奮鬥,與工農相結合,其樂無窮。為人民獻青春,我心甘情願。

我還寫到,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毛主席“為人民的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的教導響在他的耳邊,劉英俊、王傑等英雄形象聳立在他眼前,“隨時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獻給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的入黨誓言湧上他的心頭……

我還寫到,他這一撲,表達了一個革命青年對毛主席的無限忠誠!這一撲,標誌著一個知識青年沿著與工農結合的道路攀上了共產主義高峰!這一撲,閃爍著革命戰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偉大精神的光輝!(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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