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還當教師嗎?”我問小榮。她說:“早就不當了。生產隊的學校都撤了,集中到分場去辦了,有學歷、有職稱的老師都調到分場。我啥也沒有,只能留在隊裡。別人說,你應該到上面找一找,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師怎麼一下子變農工了!我說,算了,在哪都一樣幹活吃飯。再說,還有一個婆婆是精神病,還要我照顧,我哪也不想去了。我現在的活是看麥場,你沒看我曬得這麼黑嗎?!這都是老頭幹的活兒,隊裡也算照顧我了。場裡有好幾年沒給我們開工資了,一共欠我們4萬多元,補發後,我又從哈爾濱的家裡借了1萬多元,用這些錢我們從隊裡買了一臺康拜因。老王用這臺機器在麥收和秋收時給別人家幹活。我們家的日子不比別人差。”在農場小榮家算農技專業戶,為別人家代耕代種代收,收入很高,應該是隊裡最先富起來的人家。我從心眼裡替小榮高興!
從她舒展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幾分滿足。
“難道你不後悔嗎?下鄉,還有婚姻?”
她想了想說:“也沒什麼後悔的。下鄉是我自願的。別人返城時,是我不想走的。這些年也沒白乾。別的不說,就說我教的學生吧,有的考進了北京,還有的在農場都當了隊長了。培養了這麼多有用的人才,我也算實現了自己的價值。我嫁過兩個男人,我真愛他們,他們也給了我愛。我為他們撫養了孩子,?亥子們也愛我。作為一個女人,我知足了。”
在分手的時候,我們達成了這樣的“協議”一最好別寫,寫也別寫她的名字,怕城裡的親人看見了心裡難受。
她站在路口向我們揮手,眼看著我們一點點消逝在綠色海洋的深處。在翻滾的綠浪中,那紅色的磚房格外的鮮豔奪目。我回望站在村頭的她,她卻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清晰……
010年7月,我又重回北大荒為《人民日報》寫了一篇報告文學《仰視你,北大荒》,我曾在小榮所在的農場採訪。當年接待我的張部長早就退休了,我向場宣傳部的人打聽,他們說像小榮家這樣的農技專業戶,每個隊都有,不知你說的是誰家。你放心吧!他們的日子都不錯,每年幾十萬元的收入,在場買別墅的人家都不少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在心裡祝福著小榮一家!
山路彎彎她飛奔而來,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沿著完達山盤旋的山路。春風撩起她的短髮,她好像在雲中飛翔。
彎彎的山路,好長好長,而它的發端竟是寬寬的北足長安大街。也許是命運的安排,1965年11月初的那一天的傍晚,已經高中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附中並在外文書店工作了的郭文魁,鬼使神差地和個女同學出來散步。她們從燈市口走到王府井,從王府井又走到長安街,那懸在頭上的標語“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到邊疆去”竟讓她們心潮激盪。
第二天,她們來到東華門街道辦事處報名;下鄉前的郭文魁第三天,竟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當火車在鞭炮聲和鑼鼓聲中啟動的那一刻,同行的知青哭作一團,而她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向北,向北!火車、汽車、馬車,把她送進完達山懷抱中那彎彎山路盡頭的雲山農場。她和夥伴們住進了推開窗子能看見遠處的山影和近處荒原的土坯房。
因為是高中畢業生,她可選擇的崗位很多,比如可以在連部當文書,也可以當連隊的小學老師,她卻選擇了讓女孩子望而卻步的崗位^當獸醫。她的第一個夥伴就是那匹棗紅馬。她騎著它去場部取藥,在山路上奔跑的時候,她對著大山唱歌和歡笑。在大山的回聲中,她聽見了天使般的自己的聲音;在飛越小河時,她望見了自己水中飛馳的身影,是那麼的瀟灑英武。
然而獸醫這活兒又髒又累又危險,連勇敢的男生都不願意幹不敢幹。給有病的馬做內診,得把整個手臂都伸到馬的gang門裡,為此她嘔吐不止,幾天吃不下飯。她還要幹過去只有男獸醫幹的活一劁豬。第一次她按倒一頭公豬,累得滿頭大汗,而且羞紅了臉,拿刀的手都在顫抖。經過好一番的磨鍊,她終於練就了一身好本事,她可以給奔跑的豬打針,給各種大牲畜治療疑難病症,而劁豬是她的拿手好戲,隊裡的職工都信著她的心細手快。她成了遠近聞名的女獸醫。
彎彎的山路好長好長,又灑下她長長的淚水,這淚水是苦還是甜,她一時也說不清。那一年她1歲,他9歲。他是友誼農場蘇聯專家培養出來的拖拉機手,來到他們隊裡搞“社教”。任務完成了,他要走了。隊裡捨不得這個技術能手,他們想留下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隊裡給他找一個物件。隊裡領導想到了郭文魁,當時隊裡歲數最大的女知青。
“小郭呀,歲數不小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隊長來找她。
“不,我現在不考慮這個問題。”她回答得很堅決。
“早解決好,對工作有利。要聽組織的話!你看友誼農場來的高本琦怎樣,人老實,又有技術。”
她想起來了,高本琦,那個拖拉機手,不愛言語,幹活有一套。她還知道,他19歲從山東來北大荒,現在還撫養上中學的弟弟妹妹,心腸挺好。
“你還是考慮考慮吧!”還沒等她回答,隊長走了。
第二天一早,高本琦來找她,給她一封介紹信一介紹他倆到場部辦結婚手續。她一看發火了,然後哭起來。
他不知怎麼勸她。她在屋裡哭,他站在門口等她。
路旁停著送他們去場部的馬車。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半天過去了。他在等著,馬車也在等著。她終於擦乾眼淚,慢慢走出房門,和他一起上了馬車。是同情他,是被他的真情打動,還是屈服於一種壓力,她也說不清。
山路好長啊,好靜啊,只有馬蹄聲聲。大山默默地注視著這個愁容滿面的姑娘。一路的好山景,可是美麗的姑娘無心觀賞,她默默地流淚,她不知道,這是她通向幸福的路程嗎?
在辦登記手續時出了麻煩。辦事人很認真:“你們互相還瞭解不夠,怎麼這麼草率就結婚!”她哭了,他也哭了。男人的眼淚很少,但比女人更有力量。後來,連隊的領導給場裡的領導打了電話,場裡領導又給辦事人打來了電話:“行也得辦,不行也得辦!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徵,無論什麼事,只要是革命工作需要,都要開綠燈。在領導看來,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既留下了一個技術骨幹,又解決了一個大齡女知青的婚姻問題。這真是一件大好事,連隊的領導為此特別高興。
工作人員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鄭重地蓋上大紅公章時,他笑了,她大哭起來!她為自己的命運大聲地哭泣,她不知道未來的日子是什麼樣子。那一刻,她沒有任何喜悅,只有悲傷和無助。
在回連隊的山路上,這對合法夫妻竟沒有說一句話。高本琦真希望她罵自己幾句,打他幾下,那樣他的心情也會好一些。
平靜艱辛的生活開始了。隊裡給了一間土房,他們自己動手建了一個家。兩套行李,兩個板凳,是他們最主要的家當。搬家那天就舉行了婚禮,她買了兩斤糖果招待知青戰友。老高在地裡收大豆,沒有趕回來。那一夜,她躺在溼乎乎熱騰騰的土炕上,流了一夜的淚。
這一切都好像天方夜譚,可是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故事就發生了。沒後來她懷孕了,含淚放棄了當了4年的獸醫。再後來她隨老高調到了場部,他在機務科工作,她在託兒所當所長。開始她教孩子唱歌跳舞,以後又教他們學英語。孩子們回家嘰裡哇啦說個沒完,家長不明白說的什麼,去問郭老師。她說,放心吧,孩子們說的是英語,不是罵人的話。
“我們的孩子會說英語了!”家長們笑了,這大荒原上的孩子會說英語成了奇聞。場裡領導知道了,她馬上被調到場部中學當英語老師。這一來,郭文魁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她非常勝任,因為她的初中英語老師在國外當過領事,她高中有想到,他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和北大荒的戰友在一起英語老師的母親是英國人,郭文魁的英語在讀書時就是一流的。很快,她成了場部中學的優秀教師、牡丹江農管局的優秀教師。198年,她在場部中學教的高中畢業班有1個學生,當年高考0人被錄取,另一個第二年也考取了大學。這是當地教育史上的奇蹟,她成了當地的教育名師。
北大荒的孩子真幸運,他們遇上了這麼好的老師!多少年過去後,在多少知青離開後,北大荒人說起當年知青的貢獻,大家說最重要的貢獻是他們帶來的文化影響。不僅是因為北大荒的孩子在知青老師的教育下,許多人考入大學,現在成了各種專門人才;同時,在知青的影響下,當地人的文化素質有了很大提高,現在農場和各級領導的技術骨幹,都是知青的學生。
這時,郭文魁才覺得真正的生活開始了。她要把自己的青春都變成知識,給北大荒留下文化,這才是永久的財富。如果說,她並不滿意自己和老高的奇異的婚配,但透過這樣的婚姻她得到了貢獻自己才能的機會,她也就認了。因為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已經成了農機專家的老高參加了開發撫遠荒原的戰鬥。他們在人跡罕見的荒原深處建起了一個墾荒新城建三江。新城發展文化教育需要一流的教師。這次,他們“扣下”了已經完成任務的老高,就為了調來優秀的英語教師郭文魁。在她沒調來之前,這裡已為她家準備了一套新建的樓房。她到建三江中學工作一年就被評為全國農林系統優秀教師。她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愛心和精湛的教學方法,把缺少文化渴望知識的轉業軍人農場職工和知青的後代培養成國家和墾區急需的人才。為了工作方便,她經常住在學校,節假日她的家裡也擠滿了學生。在建三江,郭文魁是位特別受人尊敬的人,當地的孩子以能成為她的學生為榮,因為她的努力,改變了許多孩子的命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