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唱起豐收的歌,歌聲飛遍了平原山岡。
萬頃麥海翻金波,座座水庫倒映著綠樹紅牆。
高壓線雄偉地越過山谷,公路通向四面八方。
啊,邊疆,我們富饒的邊疆!
我們要為你貢獻青春和力量!^當年郭小林把這首飽含著他和陳恆及所有北大荒知青激情的合唱詞曲寄給了郭小川。當時正在“五七幹校”接受改造的詩人,雖然不得不停止了自己的創作,但他對小林的創作很關心並寄予厚望,小林寫了什麼東西也都寄給他看。這次看了這首歌,他很高興,雖然對小林的詞他還可以說點意見,可曲子他就不內行了。這時他想起了老朋友、中央樂團的指揮家秋裡,他把他們的作品轉寄給了他,請他指教小林和陳恆。當年郭小川、賀敬之和喬羽等中國這幾位大詩人創作《東方紅》大歌舞時,秋裡擔任大合唱的指揮。郭小林至今還儲存著秋裡給他父親的回信:
小川同志,你好!
信已收到數日,只因事多繁忙,未能及時回信希諒。最近剛接待完倫敦交響樂團,又要投入新節目的審查。所以抽點空閱讀了小林、陳恆的作品,我覺得年輕人有朝氣,雖未經專業訓練,但寫得有生活,較熱情、流暢。此歌經過實踐,可能會在群眾中流傳。如是陳恆仍在京,歡迎他來我處面談。如已回團,我再給小林、陳恆寫信商談。
請轉告,我的地址:乘4路無軌到和平西街(勞動部)下車找和平街8區1樓南單元號(中央樂團宿舍)找我,平時中午1點~點在家,晚上不定。
致禮!
秋裡
這封紙已發黃的5年前的舊信,還讓人感動,它凝聚了這位大藝術家對兩個知青作者的真誠和熱情。接到這封信後,詩人郭小川把正在北京探家的陳恆找到家,請他吃了一頓炸醬麵,讓他按著信上的地址去見秋裡。具體細節,陳恆已記不起來了,他只記得秋裡很熱情地接待了他,說這首歌很好,有生活,充滿激情,很流暢,也有氣勢。只是和聲部分有點問題,他改動了幾個音符,又給他唱一遍,邊唱邊打著拍子。陳恆激動地領略了大指揮家的風範,他確實覺得改過的曲子好多了。秋裡鼓勵他並轉告小林,要好好體會生活,多寫一些東西,然後給我寄來。
陳恆帶著秋裡改過的曲譜回了0團。和秋裡先生預見的一樣,後來這首歌真的在兵團流傳了,幾乎每個知青都會唱。在大型演出時唱,在連隊聯歡會上唱,走在上工的田壟上唱,坐在探家的火車上也唱。在返城後各大城市組建的若干個老知青合唱團裡,這首《兵團戰士愛邊疆》都是保留曲目。一唱起這首歌,我們又想起北大荒廣袤的田野,又想起那些難忘的歲月。在唱這首歌時,大家都知道歌詞是郭小林寫的,但曲子是誰寫的,早就忘了。
這次透過郭小林,我終於把這位被遺忘的知青作曲家挖了出來,他騎著一輛破腳踏車來黑龍江賓館見我。他衣著陳舊,面目清癯,聲音卻還是那樣的年輕。在不斷的歌聲中,他講了如上和如下的故事。
北大荒的音樂生活讓陳恆充實而快樂,可是有時又很寂寞和孤獨。他是知青中的老大哥,人家都成雙成對的,他還是個“王老五”。宣傳隊〔原文工團)的劉指導員對他說:“你都二十七八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你看上了誰,我給你去說。”陳恆只是笑笑,其實他心有所向,但不知人家有沒有這個意思。基建連有個1969屆的北京小姑娘叫王東花,在小學校當老師,常來找陳恆學五線譜和樂理。她很聰明、熱情,對陳老師很崇拜。經過陳恆的精心指導,東花進步很快,後來當上了音樂老師。有一天,劉指導員給他送來了一張電影票,讓他一定去看。進了倶樂部,他竟和王東花挨著,他明白了領導的用意。電影叫什麼名,老陳當時根本就沒記住,這個刁小三當時就琢磨怎麼“搶人”了。
看完電影,陳恆約東花在夜色中散步。走了半天,她低著頭,什麼也不說。他們走到十字路口的幾個高壓線的電纜滾子下,陳恆停住了腳步對東花說:“我的家庭出身不好,我的父親已經死了,我跟繼父生活,他家很窮。”這是那個時代的慣例,要想處朋友必須先交代自己的家庭背景。當時東花小聲地說:“我得寫信問問我爸。”陳恆看出來了,她同意了,還要徵求家裡的意見。
陳恆苦等了一個多月,東花的父親終於來信了,沒想到東花的爸爸、那位樸實的木匠堅決反對女兒嫁給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他大概怕影響女兒一生的前途,甚至可能影響他出國施工一他在一個國營公司工作,經常有出國施工的機會,工人們都想安排自己,而出國政審,要查祖宗三代的。老木匠給東花寫了信,還給她的指導員寫了信,堅決不許女兒和陳恆搞對象,信中還說了“他癩蛤蟆要吃天鵝肉”的話。
在掌聲中長大的陳恆,這一次自尊心大傷,他和未來的岳父較上了勁,他發誓,我非東花不娶。過去都是東花跑到他這兒學音樂,這之後,他往基建連小學校跑得更勤了,他和東花總有說不完的話,夜深人靜時,從那小屋傳出的歌聲和笑聲讓戰友們羨慕。不巧,這時連裡發生了“大案”一副連長在廁所裡發現了避孕套,陳恆成了主要懷疑對象。連隊幹部很嚴肅地找他談話,可他咬得很死:“我雖然愛東花,但絕沒幹過出格的事。不信你們可以到醫院檢查!”連裡又找東花談,領導說,如果不交代問題就要把她從教師隊伍中開除。她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地哭。領導說,你還要不要前途了?最後她只得承認和陳恆發生了“男女關系”問題,其實當時她並不明白“男女關系”和“性關系”的區別。
領導又找陳恆談話:“王東花都承認了,你還硬挺著?”當時老陳很生東花的氣,怎麼能自毀聲譽!轉念一想,我不如“將計就計”,你父親不是反對我們結婚嗎?這回“生米做成了熟飯”,看你怎麼辦!最後陳恆也“招了”,承認自己和東花“發生了關係”,並一再說:“她年紀小不懂事,責任由我負!”
上級為了殺一儆百,還是給陳恆一個團內警告處分,被下放到基建連的採石場改造。那位老木匠後悔莫及,馬上來信同意他們結婚。1971年元旦,他們在團裡辦了登記手續。全團知青大悅一“刁小三就是行,還是把那朵花搶到手了!”他們之中還有另一種傳說:“是刁小三先招的,這是他的一計!”其實誰先招的無所謂,反正他們是夫妻了。
在那個殘雪未退的春天,東花跟著陳恆上山了,正好大山裡的採石場有幾個孩子沒法上學,連裡派東花去辦了個小學,又當校長又當老師。一路上,他們有說有笑,陳恆還唱了起來:“歌聲飛遍平原山岡,萬頃麥翻金浪……”可惜那山上只出石頭,不能種麥子。陳恆的任務就是採石頭。開山放炮,掄錘砸石,對於一個文弱書生來說,是十分艱苦的勞動,更和音樂創作不搭界。
但陳恆很快樂,因為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化雪之後,他們自己動手蓋房,從山中採下松樹為梁,板加泥為牆,房上蓋草為頂,屋裡的傢俱,那是老陳的手藝。他們還在門前開了一片園田,種菜種花,種瓜種豆,菜綠花紅,藤蔓爬上籬笆,花香飄滿山間。那時陳恆白日山上煉筋骨,晚上燈下話桑麻。他們的小家時有歌聲琴聲相伴,粗茶淡飯也香甜。那一年冬天,他們的兒子也在大山裡出生,陳恆給他起名“南南”,紀念父母下鄉的地方“南橫林子”,也紀念孩子和他們共同度過的艱難歲月。
一年後,陳恆又被調回團宣傳隊,領導不可能讓一位音樂天才打一輩子石頭。東花也跟著回到團部當老師。下山的時候,陳恆更是一路奔跑一路歌了。有了更深厚的生活積累,陳恆創作的東西更厚重了。可惜兵團已轉為農場,宣傳隊也面臨解體。陳恆隨新來的場黨委書記下連蹲點,他邊勞動邊創作節目,連隊的戰鬥口號他都能譜成歌,教給大家唱。他領著兩個宣傳隊的小學員自編節目,還搞了一次演出。也許老陳的作用讓黨委書記感動了,他不但沒解散宣傳隊,還讓老陳當上了管業務的隊長。
這時隨著知青的大返城,宣傳隊的許多骨幹都走了,陳恆又帶出了一批農場子弟,能吹能唱能編能導的都有。1979年,已經完成歷史使命的陳恆也和王東花一起返城了。這時,他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奮鬥了15年,付出了自己最寶貴的青春和才華。他得到了什麼?只有一頂殘破的“知青”的帽子!一想到這兒,陳恆很傷感。
人才擁擠的京城並不缺少一個知青作曲家,4歲的陳恆坐在交道口街道辦事處走廊的長椅上,他的胸中還不時湧出《兵團戰士愛邊疆》的旋律。但是激情並不能變成全家人的口糧,他需要一份養家餬口的工作。幾個月後,熱心的辦事處的幹部告訴他,交通局要招收司機,你可不能說自己4歲了。他興高采烈地去報了名,領回考試復習提綱,早上跑到北海公園的濠襥澗去背題。那裡是當年皇帝釣魚的地方,他考初中時就在那兒背的題,結果考上了區裡最好的5中。這次他又考了最高分~98分,再加上他在兵團時就會開拖拉機,很順利地被錄用了,成了北京長途汽車公司的一名司機。教學經驗豐富的東花卻因學歷太低難以就業,後來以家屬的身份也到了汽車公司,先當炊事員,又當上了售票員,一直幹到退休。
曲折艱險的盤山公路,竟像五線譜一樣優雅。陳恆開著大客車在上面賓士,心裡卻一點湧不出音樂的旋律。全車的幾十條性命,都握在他手上,每時每刻他都提心吊膽。他跑從密雲到河北尉縣這一段路,要過三道山、四道梁,路在雲中飄,車在險中行。那時車況都不太好,在發生危險時,他們最後的一招是用車向內擦山,而不能向外翻到山澗裡。多少次死裡逃生,往事不堪回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