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0日,傅玉玲和兒子在富錦市登上了汽艇,他們向松花江中馳去。在中流處,她和兒子把拌著花瓣的高志強的骨灰撒在滔滔江水中。傅玉玲說:“志強,回家了。你安心吧,將來我們會在這大江裡會合!”這時,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那首歌一《北大荒人的歌》:即使明天我逝去,也要長眠在你的懷抱裡。……
附錄回到夢幵始的地方傅玉玲拂去歲月的風塵,掀開歷史的一頁,1967年的深冬,一列火車從北京出發,三天兩夜,徑直向東北邊陲行進。
車輪翻滾,車聲隆隆,掩蓋不了一車北京青年的歡歌笑語,尤其是一個男青年,不顧旅途疲條,振奮精神,不時地在車廂巡視,大哥哥般墟寒問暖,送水,關照。他,北京1中高三的學生高志強,是這一行的帶隊人之一。他和大家都是憑著一腔激情,攜帶著美麗的憧憬,最早自願去鍛鍊的知識青年。他們特殊年代的青春之夢就這樣開始了,軍墾農場就是夢開始的地方……
歲月如流,往昔如在眼前,然而,轉瞬40年,物是人非。今天,仍然是當年的線路,火車上仍是當年知青,卻展示著迥然不同的情景,車廂中已無昔年的勃勃興致,知青也兩鬢如霜,更重要的是已無高志強的身影,他已經撒手人寰。知青們是護送他的骨灰,依照他生前遺囑,專程陪伴他“魂歸”北大荒。此行不是一般的故地回訪,大家心情也十分沉重。飛馳的列車,嘶吼著,似乎載不動這小而輕卻異常沉重的骨灰盒^高志強的遺願,這是又一個夢,又一個開始,魂兮歸來,荒原將留存著,記憶著,啟示著。
在荒原的史冊上,有知青的夢,有他們平凡又不平凡的一頁,有他們的磨難、痛苦與不幸,理想、奮進與搏擊,使他們不斷地從中品味、解讀、評說、總結,活化經驗,使自己從過去走向未來。
無悔的選擇
1967年底,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之前,北京就有一批青年學生自願赴北大荒屯墾戍邊,高志強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雖然作了這種選擇,但是直到出發前,什麼是屯墾戍邊,去邊疆意味著什麼,根本說不清,當時,滿腦子都是書本、電影以及文藝作品中的概念。但是,就是這些“概念”,卻激發著我們的青春活力。當時,志強特別喜歡一部電影,即大型彩色紀錄片《軍墾戰歌》,連看數遍。影片生動地記錄了廣大知青在新疆墾區的豐功偉績,知青們戰天鬥地,使茫茫戈壁變成萬畝良田,無垠的荒灘,呈現了“牛羊肥來瓜果鮮,紅花如火遍草原”的景象。這些火熱的場景,緊緊地吸引著他,於是,一個夢形成了,到邊疆去,到建設兵團去。
他的決定,老師、同學及家長,許多人都不理解,認為是一種衝動。志強是北京重點學校^1中的優秀學生,班裡的幹部,報名前,老師曾與他談話,極力挽留;他是長子,家境貧寒,家裡更希望他留下;他酷愛物理,也曾想有一個與自己的興趣愛好一致的工作。但是,青年人那不可抑制的激情,使他在日記中寫道:“如果能進工廠,也許更好,但是,農村更需要知識青年,那真是個廣闊的天地,我還是決定去。”
抵達北大荒時,是當地最寒冷的時候,四周一望,無邊無際,雪皚皚,白茫茫,雪天相連,徹頭徹尾的銀白世界。零下二三十度,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凜冽的寒風,穿透了我們厚厚的棉衣,吹在臉上,猶如刀割,皮帽的帽簷,瞬間就掛滿了小小的冰柱……東北人稱這樣的奇寒天氣為刮“大煙炮”。
之前,只知道東北寒冷,但冷到什麼程度,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一下火車,面對此情此景,大家的思維瞬間都凝滯了,畏懼?新鮮?好奇?茫然不知所措。志強像個大哥哥似的,大吼一聲:喂!唱支歌吧!隨即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開了個軍歌的頭:“向前,向前,向前……”大家馬上活躍起來,唱著,跳著,奔向前來迎接我們的汽車。鄉親們感動之至,在歡迎大會上,堅持讓我們這104位知青全部站到主席臺上,一睹這些笑迎“大煙炮”走來的都市青年的風采。
我們在雙鴨山農場的第二年,墾區決定開發和興建新農場,地點在撫遠,那是祖國更北的邊陲,一片荒無人煙的處女地。面對新的挑戰,是去還是不去,志強沒有含糊。他正在北京探親,得知訊息,不顧父母的阻攔,提前返回。知青們紛紛報名,於是,1969年初,他們豪情滿懷地奔赴新的征程。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汽車在顛簸的路上前進,自己放眼那一望無際的荒原,太激動了,我們要向它要糧了。”是啊,這沉睡千年的溼地就要甦醒,志強他們在那更遙遠、更艱苦的地方,編織著自己那美麗的夢。
北京知青高志強和他的戰友們將撫遠荒原建成了“北大倉”。
農場創業的幾年,是志強和知青們最難忘的一段歲月,也是最輝煌的一個墾荒樂章。荒無人煙的茫茫北疆,出現第一頂帳篷,化雪取水,做成第一頓飯,修出第一條路,開挖第一口井,破土第一片荒,營造第一間擰拉合辮房^知青的心血與汗水,時時處處凝聚:枕著狼11豪入夢鄉、化著冰水吃烤饃、蹚著水泡子撈大豆、冒著寒風趕爬犁,追著野火,撲向血色荒原……如詩如畫,然而,單調與乏味也在其中。志強是拖拉機手,廣袤無垠的荒原,開一條長長的壟需要幾個小時,每天陪伴的只有機器轟鳴聲,迎著朝霞出,頂著落日歸,天天如此,年復一年,名副其實的“艱苦並快樂著”。
北京需要教師,我被選派回來。志強和我結婚後,還曾作過這樣的決定,如果他不能回京,我再重返黑龍江。其實,我心裡明白,志強是根本不想回來,況且,知青夥伴中,已有人重返。但是,我家姐弟六人,五人在農村,父母已經年邁。當重返幾乎不可能時,開始為他辦理返京手續。那時知青的返城風剛剛興起,有此機會的,都被認為是“幸運兒”,大家羨慕不已,而面對“困退”的志強,卻左右為難,興奮不起來。他在曰記中說:“感覺自己已經紮根在黑土地了,現在一定要走,很不是滋味。”
我們的人生軌跡中,“黑土地”僅是短短的一段,但卻刻骨銘心,那裡有我們的歌聲與足跡,有我們的心血與汗水,從那裡我們得到許許多多,那裡有我們永遠難忘的夢。
最大的遺憾
1976年,高志強回京,在西城區知青辦工作,知青辦工作結束後,併入西城區勞動局,他在勞動局曾任職業技術培訓學校校長、就業科科長。004年,勞動局遷入新址,原址改為職業技術培訓學校,需要裝修。他剛剛派去任書記,也到現場參加裝修工作,白天與裝修工人一起忙碌,中午,有時在那堆著油漆和塗料等裝修材料的房間裡休息,每天回家,滿身都是塗料的氣味。裝修結束後,他逐漸感到身體不適,渾身乏力,口腔潰瘍不愈等,在門診多次檢查、治療,最後確診為“白血病”。
荒友們驚呆了,訊息不脛而走,大家牽腸掛肚,求醫問藥,端水送飯,精神上物資上都給予極大的關懷與幫助。志強病重的時候,晝夜離不開人,4小時都掛著吊瓶,不得吃,不得休息,能睡上1小時都是奢求。病痛的折磨,化療的痛苦,別說是忍受,看著都要心焦。荒友們看到家人已經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就主動排成班兒,日夜輪守。而荒友們大多已步入花甲之年,有的甚至靠子女照顧,但是,面對自己的戰友,他們堅決要求盡其所能。最使人感動的是,在他離世的那天,大家好像有預感,二十幾位知青早早就來到醫院,病房不讓進,他們就在院子裡,沒有人畏懼深冬的嚴寒,一直到傍晚他去世,默默地為之送行。
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這就是我們的荒友情,在那荒原歲月,患難與共,凝聚而成的友情。
面對這荒友、荒友情,志強百感交集,北大荒的日日夜夜歷歷在目。志強本來性格內向,病痛中,更是少言寡語。在非常有限的時間裡,我們談論最多的,不是孩子,不是家事,而是北大荒。
他生病前,我們曾多次計劃回訪北大荒,都因工作太忙未成,最後我們決定,把它作為退休後的首件大事。沒想到,即將跨入退休大門,卻風雲突變,病來山倒,頃刻之間,一切都化為泡影^原本很簡單的事情,都遙不可及了。
為此,他與姐姐痛哭過一次。看到荒友重返北大荒,他的病中日記寫道:真為他們高興,自己大概是不可能了。對前來探望的知青朋友,他自然談得最多的是北大荒。最令人心酸激動的,是他人生最後的一幕,也是臨終之言:微笑著,一隻手吃力地握著拳頭,對照顧他的荒友很有信心地說:堅持著,明年一定回北大荒……
每當聽到這些,我的心都在流淚。其實,回訪只是一種形式,未能回訪的遺憾,滲透著他多麼純潔而複雜的情感。返城後,大家在經歷了許許多多的風雨之後,沉靜下來,會有許多感悟,因而會更加欣賞北大荒的魅力。北大荒,不僅有我們的青春、事業、初戀,甚至家庭、子女,有我們人生的第一張畫卷,更重要的是,北大荒給予了我們極其寶貴的精神財富:真情、包容、奮鬥、不屈不撓等等,這財富,在現今社會尤其難能可貴。北大荒值得我們敬愛、嚮往和魂牽夢繞。
永遠的迴歸整整一年,志強與疾病抗爭,醫生多次提醒,要告訴他病危,使他有個準備。我於心何忍,怎麼也難以開口。面對他那強烈的求生慾望,告其病危,實在太殘酷,所以,我一直表面隱諱,陪伴他保持著平靜的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