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場風雪考驗著高志強和他的戰友們。1969年1月,高志強自願報名到撫遠荒原建新連隊。他和於光等十幾個知青跟著幾個連隊幹部,冒著風雪開進二(二龍山)撫(撫遠〉公路4公里處,在一片樺樹林旁支起兩頂帳篷,用樹幹搭起床鋪,再支鍋點柴化雪水做飯,晚上用舊油桶燒火取暖。他們在搖曳的油燈下寫下紮根荒原的誓言,歌聲從帳篷中飛出,喚醒了沉睡的處女地。

冰雪消融後,高志強開著全連唯一的“東方紅”拖拉機,領著他的班組,向荒原開戰。紅色的拖拉機拖著沉重的鐵犁,翻開被荒草和樹根糾纏的黑土地。那場面十分壯闊,但拖拉機捲起的灰塵把他們吹得人鬼難分,4小時連班作業,他們經常飢寒交迫。於光說,最難忍受的是夏天蚊蟲的叮咬,他們把黑泥塗在臉上。最渴的時候,水窪裡有小蟲子遊動的渾水也是最好的飲料。那一年,高志強他們創造了奇蹟,當年開荒、當年種地、當年打糧,雖然產量不高,也算有了收穫。更大的收穫是他們在荒原上站住了腳,蓋了房,打了井,建了食堂,修了場院,有了幾萬畝自己的耕地,成了一個像樣的農業生產基地~61團1連。當年也在這個連隊下鄉的哈爾濱知青、現省人大農林委副主任李偉對我說,高志強這幫北京知青是機務上的骨幹,他們開出的萬多畝荒地,成了現在創業農場一隊的基礎。現在這個隊已建成全國農業現代化的樣板隊和建三江重要的糧食基地,當年的北京知青功不可沒。

1976年10月,在北大荒奮鬥了10年的高志強,含著眼淚告別了這片他曾灑下無數汗水的土地,告別和他結下大地一樣深情的戰友們返城了。他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了。女朋友傅玉玲已於年前被抽調回北京當老師了。儘管她早就申明,她在北大荒有男友,可還不斷有人給她介紹物件。她曾給高志強寫信說,如果他回不來,她可以重回北大荒。但他不忍讓她為自己做出這樣的犧牲,她家6個兄弟姐妹,5人下鄉,她好不容易返城了,有著很重的家庭負擔。為了堅守北大荒,高志強曾一次次放棄升學招工的機會,這次他卻以困退的方式返城了。他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由於是當年重點中學的學生幹部,高志強一回北京就被安排到西城區知青辦工作。那時,落實知青政策的任務非常繁重。當年,為了解決國家的困難,數以千萬計的城市青年上山下鄉,現在“文革”結束了,國家情況好轉了,應該安置更多的知青返城。這是鄧小平的一個偉大的決策。作為一個老知青,他被返城政策所感動,更要盡最大的努力,讓這個政策能落實。那時,他白天在單位忙著為返城知青辦手續,晚上家裡成了知青家屬接待站,他不厭其煩地講解政策,幫那些符合條件的戰友研究儘快返城的辦法。戰友們返城後,高志強又幫助他們安排能發揮作用的崗位。

傅玉玲說,那些年得到高志強真誠幫助的知青,真是數也數不清。後來知青辦的工作併入勞動局,高志強還像當年北大荒耕地的牛一樣,紮紮實實勤勤懇懇工作了0年。他曾擔任過就業科長、培訓科長、區職業技術培訓學校的校長、書記,無論在哪個崗位上都全心全意、盡職盡責。這麼多年他獲得多少先進工作者、優秀黨員等各種榮譽稱號,他自己也說不清。

人們說高志強是標準的國家公務員、盡職的黨的幹部。一看他樸實真誠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個老知青。然而不幸正向他襲來。004年區勞動局要把舊辦公室改建成職業技術學校的校舍,作為學校領導的高志強天天在現場跟著。午休時,他就躺在裝塗料的小屋眯一會兒,回家時滿身都是油漆味。裝修工程是上半年開始的,到七八月時,身體一直健壯的老高突然感到渾身沒勁兒,傅玉玲多次督促他才到醫院檢查,結果把他們驚呆了,他得了白血病!血液裡癌細胞含量已達47。。

高志強只好聽從醫生的意見,1月6日,住進北大附屬的人民醫院血液病科。那一天正是7年前高志強下鄉到北大荒的日子。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他又一次走近北大荒?傅玉玲勸老高不要多想,好好治病養病。經歷過北大荒風雪考驗的高志強十分堅強,他對自己的身體有信心。他忍受著化療的苦痛,身體稍有好轉就出院,情況嚴重後被迫再次住院。

聽說老高病了,同連隊的戰友來看他,當年得到過他幫助的知青來看他。面對大家,他總是說:“病好了,我一定回北大荒看看。”戰友們也對他說:“沒問題,病好了,我們陪你一起回去!”傅玉玲說,“病好了,回北大荒!”成了高志強戰勝疾病的精神力量。一聽到戰友就說這句話,就像二戰時期法西斯佔領區堅持地下鬥爭的戰士見面就說:“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然而信心並沒有改變殘酷的現實,高志強病情越來越重了。

005年8月,同一個連隊的戰友章伯滔要帶著幾個老知青回建三江,他們到醫院來和高志強辭行。高志強說,我明年身體好了,再和你們一起回去。章伯滔說,到007年,我們下鄉40年時,咱們一起回去!十幾天後,他們從建三江回來,馬上來見他,給他看在北大荒的照片和錄影,轉達了連隊老職工對他的問候。他激動地說:“變化太大了!在我們開荒的土地上,莊稼長得這麼好!那麼多人還惦念著我,只要能走路,我一定回一趟北大荒。”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又有這麼多的戰友回建三江了,我真羨慕他們,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那將是一生最大的遺憾!”那些天,他很憂鬱。老戰友們排成班,每天輪流來照顧他。在傅玉玲和戰友面前,他總是很泰然。那天姐姐來看他時,他又說起北大荒:“姐,你不知道,我對那片土地真的太有感情,太讓我懷念了!”說著他竟號啕大哭起來,也許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北大荒了!這是他得病以來,第一次大哭,也是最後一次。

1月4日,上午,輪上張民阜和愛人一上海知青謝曉蘊,來醫院照顧高志強,當年他們都是61團1連的。小謝望著面容清癯的老高說:“好好養病,明年我們下鄉40年,一起回北大荒!”老高輕聲地說:“明年9年,後年才40年。”小1射又說:“你要挺住,40年時,我們回去!”這時老高伸出瘦骨嶙峋的拳頭說:“要挺住!”他儘量把拳頭舉高,聲音也很堅定。沒想到,這就是高志強留給戰友們的最後一句話!中午時分,在傅玉玲給高志強餵飯時,他昏迷了。幾個小時後,0多個戰友都從全市各處趕到了他的床前。他們呼喚著他的名字,可他再沒能回答。下午6時,高志強那一顆頑強的心終於停止了跳動。

隨著傅玉玲和戰友們低沉的哭泣,北京開始下雪了,那雪和北大荒的雪一’樣的白,一‘樣的大。天色暗淡,寒風肅瑟。

戰友們在八寶山給高志強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一個多月後,傅玉玲在整理高志強的遺物時,在他的“病中日記”的最後一頁發現這樣幾句話:“把我的骨灰撒在東北大地,捐獻我的眼角膜,在我父母墳前替我種一棵樹。”傅玉玲立刻淚流滿面,接著放聲大哭,她後悔沒有在高志強走前看到他的遺囑。

那時他表現得很堅強,從不說死,而她也不忍心當著他的面安排後事,更沒想到他死得這麼突然。她後悔,沒有實現他捐獻眼角膜的遺願。她馬上給章伯滔、張民阜、於光等老戰友打電話。他們都哭了,都說:“我們一定實現老高骨灰撒在東北、撒在北大荒的願望!”經過精心的準備,又得到建三江農管局和創業農場(原61團)的支援,他們終於有了本文開頭所說的這次送戰友魂歸北大荒之行。他們實踐自己對高志強的承諾,在下鄉40年時,陪他一起回北大荒。

我曾問高志強最親密的戰友於光,為什麼高志強生前一直惦念北大荒、死後非要把骨灰送回北大荒?也許他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197年,他的父親把他調到湖北的三機部“五七”幹校,後來又在湖北的一家軍工廠為他安排了很好的工作,可他兩年後又回到了61團當知青。也許還因為1985年他遵照父親的遺願,把這位老抗聯戰士的骨灰一部分撒進了松花江,一部分埋在了趙尚志犧牲紀念地的寶泉嶺公園,那裡立著老戰友陳雷的詩碑。上面寫著這樣的詩句:“君乃松山客,素知凌風雪。風雪總無情,幸有耐寒節。”於光說,我們這一輩和父輩的心是相通的,北大荒是我們理想的燃燒之地,是我們的青春之花的燦爛之地,是我們世界觀的形成之地,自然是我們靈魂的安託之地。

8月9日,在建三江的換新天火車站,傅玉玲一行受到創業農場領導和當年老職工的熱情歡迎。許多人是自發從老一連趕來的。面對這一張張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傅玉玲和兒子又忍不住地流淚了。

8月1日,在老一連(創業農場第一管理區)會議室舉行的追思會上,當年和高志強開過一臺機車、睡過一鋪炕的老職工泣不成聲。他們說:“當年高志強是那樣生龍活虎地開拖拉機,現在卻變成一把灰回來了……”傅玉玲領著兒子尋找高志強戰鬥過的地方,他們在荒草中找到了那輛廢棄的“東方紅”,兒子站在鏈軌上照相一他已繼承了父業,在北京農大研究生畢業後,也從事農業科研工作。當年為連隊建設流過血和汗的戰友們,望著農機廣場上成排的世界最先進的農用機械感慨萬千。更讓他們激動的是那望不到邊的正由綠變黃的稻田,當年他們的奮鬥目標是“年產千噸糧”,而現在生產隊已是“年產兩萬噸糧”。真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