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文革”中父親都在被審查,也沒有能力顧及我的哥哥。後來他落實了政策,我陪著他和母親到北安農場局找過哥哥的下落。他們查了哈青農場(一師獨立一營)的檔案,最後告訴我們因為火災事故倪少興已於1969年1月6日晚死亡了。按政策給了我們兩千多元的補助。當時母親哭得昏了過去。回來後,她一病不起,不久就病逝了。幾年後父親也鬱鬱而終。他們生前的遺願就是能去哥哥遇難和安葬的地方給他掃墓。

“後來我知道了,哥哥當年下鄉的農場早就撤銷了,土地也交給了當地的農民了。我們想去掃墓,可不知在什麼地方。這回好了,哥哥死亡的過程我們也知道了。如果你能提供一下哥哥墓葬的準確地點,我們特別感謝!”

為了完成倪少濱的囑託,後來我又回了一趟哈青一當年曾留下我們無數青春記憶的地方,無論是痛苦還是幸福,它都如胎記一樣刻在我們的身上。沿著新修的高速公路,5個小時就到達了邊境名城黑河。又沿著平整的公路,向西行駛,路旁粗壯的白樺樹揮舞著嫩綠的枝條,好像在為我指點進入“青春聖地”的方向。我們的車時而沿江而行,時而爬上山坡,時而穿過林海。個小時後,我們進入了一個叫西峰嶺的小村,現在它已在地圖上恢復了“哈青”的地名。

可惜,山河依舊,我們已難以找到知青營地的舊模樣了。熱情的老鄉幫我們辨認了幾棟舊營房,然後指著房後的一片大豆地說:“當時這裡有幾座知青墳,我們開荒時地都平了。這幾年不斷有人來找過,我們也說不清那個人埋在什麼地方。”

那天剛下過雨,通往那片大豆地的路特別泥濘,我們在地頭採了一束野花,擺在地裡,又在地頭燒了一些黃紙,便結束了這次尋魂之旅。

那天,我的心情不好,地頭燒紙時,熱淚長流,掩面而泣。

回來後,我給倪少濱打了電話,如實地說明了情況。

他去沒去給哥哥掃墓,我就不得而知了。

9^走出傷心地凡是當年在黑河下鄉的知青,誰都忘不了龍鎮。這個三等小站,當時是黑龍江省北部線的終點,無論來自北京、上海還是天津、哈爾濱的知青,都在這裡下火車,再轉乘汽車、拖拉機、馬車,分赴荒原深處和密林之中的幾十個兵團農場的幾百個連隊,豪情滿懷地投身屯墾戍邊的戰鬥。當然,他們返城度假,也在這裡乘火車。在“勝利大逃亡”的知青返城的浪潮中,這裡演過生離死別的人間悲劇。有的丈夫或妻子走了,他們卻留了下來,從此天各^’方0

這裡曾像戰爭年代的兵站一樣,每天湧動著穿著黃棉襖的年輕人。這其中,有的人後來成了在中國有影響的人物,如國務委員王勇、曾擔任過國家環保總局局長(現國家發改委副主任)的天津知青解振華、外交部副部長的北京知青王毅、黑龍江省省委副書記的哈爾濱知青劉東輝、山東省省長的北京知青姜大明……

去年冬天,在那個飄雪的日子,在去黑河的路上,我有意繞到了龍鎮。它已成了一座街道寬闊、建築現代的小城。那黃色的火車站還在,可廣場上十分冷清,全無昨日的青春喧囂和人群熙攘了。我在站前徘徊許久,找不到我和戰友們當年的足跡,更聽不到他們的哭聲或笑聲,卻想起了一個上海老知青袁啟鴻的悲情故事,因為龍鎮是他的傷心地。

老袁和我一樣是1966屆高中畢業生,本來我們都有著美好的人生前景,當年我們雖然分別在上海和哈爾濱,但都被推薦為留學法國的預備生。正準備去北京的外語學院學習時,從天而降的“文革”如狂風暴雨,把這一切都化作泡影。我們的檔案又從外交部退回到我們的學校,後來又轉到了北大荒,當年一位管檔案的朋友神秘地告訴我:“不得了啊!你原來是外交部的人啊!”我苦笑著說,現在不也在北大荒種地嘛!

1968年8月,他受上海黃浦區的委託,帶領00名知青來到黑龍江建設兵團的一師五團所在地五大連池下鄉,另外的一部分人由同是老局二的優秀學生、現任哈爾濱市委副書記方存忠帶隊,去了5師的查哈陽。半年以後,工作能力突出的老袁被師後勤部調到龍鎮組建物資批發站。當時他還沒入黨,卻被任命為站的整黨小組和清查專案小組的成員。

真是福兮禍所伏,他的人生悲劇就此開始了。

1970年月,在老袁剛過完歲生日的第二天,他突然被隔離審查了。一時間,批發站院裡貼滿了批判“現行反革命分子袁啟鴻”的大字報,羅列了他的“八大罪狀”:“張貼反革命標語,唱反革命歌曲,組織反黨小集團,為反革命分子翻案,非法混入共青團……”

其中最嚴重最驚心的罪狀是“張貼反革命標語”。

現在看來十分荒誕,當時卻是觸目驚心!

1969年1月,為歡送一師的“毛澤東思想講用團”到哈爾濱開會,當時他們在孫吳縣集合,然後途經龍鎮,到哈爾濱去。龍鎮批發站在招待所門前搭建起彩門,要在兩米多高的門楣上貼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標語。那天晚上又黑又冷,老袁從哈爾濱出差回來,看到負責貼標語的兩個女青年很辛苦,就跑來幫忙。他站在兩個摞起來的方凳上,兩個女青年一個為他扶凳,一個給他遞標語。為了貼得勻稱,老袁先貼當中的“席”,再貼第一個“敬”和最後一個“疆”,再貼“毛”和“壽”字,接著貼“祝”和“主”字,最後貼“萬”和“無”字。

由於寫的是隸書字,“萬”字和“無”字有些相像,又由於天色昏暗,最後把“萬”字和“無”字貼倒了,“萬壽無疆”變成了“無壽萬疆”!

“天天讀”是那個年代必須的

第二天早上被明眼人發現了,他們嚇了一大跳。老袁他們馬上改了過來,又作了認真的檢討,但仍無濟於事。就這樣禍從天降,這件事成了他最大的罪行!

“罪狀”中說他組織反革命小集團,是因為他自發組織幾個愛學習的青年學習哲學,經常討論理論問題,還辦了一個“學習園地”。

還有人說他自己在宿舍唱歌時,把“槍聽我的話,我聽黨的話”唱成了“我聽槍的話,黨聽我的話”。

所謂“混進共青團”是因為他的入團登記表上少了一個公章!

其實,老袁被編織這麼多罪狀的原因,是因為他公開反對在只有400人、成立不到一年的批發站揪出了17個“反革命”和“貪汙犯”,因此他得罪了主要領導。

這位掌權者親自發動了這場對一個無辜知青的政治運動。這在當時很時興,政治覺悟特別高者,有政治理想(應該說政治野心)的人經常抓住機會搞這樣的“運動”。

老袁成了第一個從知青演變成“反革命”的典型,上級向全省發了通報,為了殺一儆百,也為了教育“政治覺悟不高”的知青,隨後開始了對他的武裝看押和在農場的巡迴批鬥。首先他被剃了鬼頭,肯定能嚇哭小孩子的樣子,但他不太在意,因為“文革”中遭這種厄運的老幹部很多,他不高興的是,還讓他付了角錢的剃頭費。

遊鬥是在嚴酷的1970年初春進行的,範圍是從龍鎮北到孫吳,南到德都的方圓幾百公裡。批鬥他的多是和他們一起來的知青,雖然已經來到邊塞,但紅衛兵們的革命意志並未消退!批鬥前他被捆住雙手和雙腳,堵住嘴,扔在解放車的車廂裡,臉被凍得青一塊紫一塊。一般要走四五個小時,如果要小便只能在褲子裡解決了。一到目的地下了車,或立即進會場接受三四個小時的批鬥,或者先去幹掏廁所的髒活累活。

有時開完批鬥會已經半夜了,滿身傷痕的他剛躺下,又進來一些人把他從坑上拖下來,用麻袋套在頭上,接下來是一陣拳打腳踢……又是知青們的惡作劇,老袁也是哭笑不得。窮極無聊的青年們,以折騰別人為快樂。這也是“文革”的惡習吧!

這個0多歲的青年的忍受能力到了極限,他默默地流淚,在思考著用什麼辦法可以少一些痛苦地死去。因為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了。一年前,他是懷著多麼美好的願望來的,可現在他的面前一片黑暗。終於在1970年5月的一個寒夜,他趁看守他的人熟睡的時刻,把一條繩子掛在了房梁,並把自己的脖子伸向了繩套。

這時他看到滿天閃爍的星斗,他遙望南方,那是他家鄉的方向。這時拂面而來的還有些凜冽的春風,一下子讓他清醒了。他想起了父母早逝後把他養大的姐姐,想到了多年關愛他的老師、同學;他也想到了如果就這樣死去,誰來為他洗刷不白之冤!

在猶豫之間,終於被人發現,他走出鬼門關,又回到了地獄。批發站的工作組決定把他送進監獄,建議判刑1年,但那個特殊的時期,監獄已人滿為患了,他們無力接收。老袁只得就地改造。當時每天5點鐘起床,先到煤場裝一車6噸煤,早飯後清掃供應站大院,掏清廁所,再為全院個食堂的15口大缸挑水,每天18噸,每挑一擔水要走100米!馬不停蹄般幹完這些活,已是晚上10點多鐘。他每天爬上床鋪都十分艱難!這大大超負荷的勞動,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的。但是歲的袁啟鴻忍受了,那是一種青春生命的力量。

經過一年的艱苦勞動,師裡的一位副政委說話了:“一個0多歲的小青年,千里迢迢從大城市跑到你窮山溝,就是為了來當反革命的?你們這麼做怎麼能讓千千萬萬個知青家長放心!”1971年初夏,老袁被解除看押,“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下放連隊勞動。這以後他又去大興安嶺伐木,在零下5度的嚴寒中,他學會了把頂天立地的大松木放倒、歸楞、再裝上汽車運走,也學會了用大海碗喝酒。他又恢復了做人的尊嚴,還贏得了一位美麗善良的哈爾濱姑娘魯際的愛情。這是東北姑娘的特點,她們特別同情弱者,心甘情願地與他們生死與共,後面的故事還有精彩的事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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