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問你的養父好!那是一位可敬的老人,所有的老知青都感謝他!
梁曉聲
009年9月16日於北京
8^神秘之火往事如煙。可有的事總也不能忘懷,一想起來就歷歷在目。
1968年1月6日,深夜,我被電話鈴聲驚醒。當時我是兵團一師獨立^一營的通訊報道幹事。我住的房子就是營部值雜。幡踐丨裡外娜樹了細,電話的哺讓細了-身冷汗:
“你們在樺皮窯林場伐木的知青住的房子著丨卩^燈!現細出細人還在麵艦著,裡面
5肺X艦了。傾細賊X搶救吧!”
X當時隨訊紐很II,全營麟部聯絡只^有這一條在附近林場的電話線。我馬上叫醒了十五歲下鄉時的呂平營長,他命令我到離我們最近的陽臺林場給師部打電話,請求支援。
他當即帶了幾個人,跳上我們營唯一的一臺嘎斯車,直奔樺皮窯林場。那車一溜煙地消逝在風雪中了。
我跑到馬棚牽出那匹跑得最快的“草上飛”,這馬是從“紅色草原農場”買來的,是一種蒙古馬,性子很烈,我第一次騎它曾被它甩在地上,摔了個鼻青臉腫。經過一次次的調教,它終於被我馴服了,而且成了我的夥伴,我下連採訪經常騎它。這一次執行緊急任務,我們只得風雪同行了。
這是北方最嚴寒的季節。我們營地處大小興安嶺相接的深山密林中,那是冰雪覆蓋、猛獸經常出沒之地。我翻身上馬,緊勒韁繩,風雪撲面而來,我和“草上飛”都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又用力拉了幾下韁繩,用腿使勁夾了兩下馬的肚子,“草上飛”迎著風雪漸漸地奔跑起來。藉著淡淡的月光,“草上飛”在通往陽臺林場的路上狂奔著,捲起一陣雪霧。路旁的樹林黑森森的,像魔影一樣閃過。
這林子裡是有野狼出沒的,有一次下連隊,正碰著它坐在路中間,藍瓦瓦的眼睛盯著我,把我嚇得只好退了回來。這一回,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奔跑了不一會兒,我和“草上飛”都大汗淋漓了。可是我還是把韁繩勒得緊緊的,為了減少風的阻力,我幾乎趴在馬的背上。
不到1小時,我們就跑到了陽臺林場,當時棉衣褲都溼透了,風一吹渾身打戰。我使勁敲開林場值門室的木門,那人看我滿身霜雪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了!”我來不及給他回話,一手抓住電話,馬上給師部值班室呼叫:“喂!喂!我是哈青獨立營!”
線路不好,我喊啞了嗓子,對方才聽清我報告的內容:“快來急救車!我們在樺皮窯林場的伐木點著火了!燒死人啦!”
回來的路上,疲憊不堪的“草上飛”再也跑不起來了。凌晨時分正是“鬼齜牙”的時候,坐在馬上更冷,我乾脆跳下馬,呂平也參加了這樣的戰鬥牽著它小跑。到了營裡,滿身霜雪使我成了雪人。這是我這一生最艱險的一次出行。
下午,遭受災難的戰友們從0裡外的樺皮窯林場拉回來了。驚魂未定衣衫不整的二十幾個戰友坐在嘎斯車上,一見到我們就抱頭痛哭。被燒死的哈爾濱知青倪少興的遺體,用被蓋著,由一個馬爬犁拉著,上面插著一面紅旗。被燒傷的戰友王新民已被師部派來的救護車送到愛輝縣的醫院了。那一天,營部附近的幾個連隊的人都趕來看大難不死的戰友們。那個小山溝被悲哀的情緒籠罩著。
這場災難來得很突然,也很神秘。到現在還是一個謎。
據親歷者回憶,已經完成採伐任務的連的二十幾個人,原定1月6日返回連裡。5日下午,他們開了慶祝毛主席誕辰的聯歡會,大家又唱又跳,十分快樂。已經在大山深處窩了一冬了,就要回連隊了,大家當然特別開心。
聯歡會,又會餐,把剩下能吃的東西都吃了。他們還燉了一鍋狍子肉,那是用白菜和附近打獵的鄂倫春人換的,許多知青是頭一次吃野味,真是香啊!
第二天早上大家就打好了行李,等營部派車接他們下山。他們派了兩個人到道口接應,一直到晚上車也沒來,可能是雪太大路不好走。那時通訊很落後。
他們只好又生火做飯,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了,只是喝了一點粥。到了晚上,有人開啟行李,大脫大睡,有人倚在沒有開啟的行李上打盹。這是一棟用原木堆起的“木刻楞”房子,中間用布簾擋著,一面住著男生,一面住著女生。房子中間擺著柴油桶做的爐子,那是他們用來取暖的。
半夜時分,突然一聲巨響,一個大火球在屋內滾過,立刻煙火瀰漫。正在床上躺著的知青們立刻跳下來,大家哭喊著從門擠出,跑到屋外。這時他們面對的是漫天的風雪和零下40度的嚴寒!有人穿著衣服,多數人只穿著單薄的內衣。
只用了幾分鐘,這棟房子就燒落架了,呼的一下子房子倒了,在雪地上升起一股烈焰和煙塵。帶隊的幹部馬上清點人數,“倪少興!倪少興!”他們呼喊著沒在現場的他。這之前哈爾濱知青王新民曾衝進去救人,自己的手被燒傷,可人沒有拉出來。
後來在廢墟的灰燼中,他們發現了倪少興燒焦了的遺體。
當時,跑出來的青年亂作一團,他們擁擠著哭叫著,一個個凍得渾身發抖。當時年紀最小的只有十五六歲的哈爾濱女知青呂平最鎮靜。她釋出了如下的命令:
“大家快站到被搶出的被上!”
“大家快抱起來!”
然後讓大家抱成一團,這是真正的抱團取暖了。
她又喊:“快唱《國際歌》!”
接著,她又安排一個叫賈玉民的哈爾濱知青,快騎馬到附近林場的伐木點報警、求救。賈玉民當時只穿著一身線衣線褲。這個機靈的小夥子跳上馬就跑了。
當時的場面十分悲壯。二十幾個青年不分性別地緊緊抱在一起,雄壯的《國際歌》聲在風雪中激盪,鼓勵著青年們和風雪嚴寒作殊死的鬥爭。和呼嘯的風雪聲相比,這聲音十分強烈,然後又漸漸地微弱了。就要凍僵的年輕人連嘴都快張不開了。
在這同時,賈玉民騎馬跑到附近一個進山冬季伐木的林業工人的營地,敲開他們的門,十分困難地說明情況,又十分容易地把正在睡覺的工人們的皮衣皮褲裝上了馬爬犁。
大約一個小時後,工人兄弟送來的溫暖最後解救了二十幾個知青,當時他們的歌聲已經很微弱了,他們一個個都在咧著嘴笑。聽當地的人說,凍死的人最後的表情就是張著嘴笑。如果鄂倫春兄弟的衣物再晚到半小時,他們就成為了大森林中永久的冰雪雕像了。
經歷了這場災難的每一個人,都永遠感謝小呂平關鍵時刻的指揮若定!“人小鬼大”的哈爾濱小姑娘創造的奇蹟,40多年後的今天想起,還是那般神奇。
令人遺憾的是,勇敢智慧的指揮員小呂平、騎馬報警的賈玉民和為救人被燒傷的王新民都沒有成為英雄。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經歷過這場災難的每一個青年都成了被懷疑的物件。當時我們營所在的黑河地區正搞清查運動,專門為“1*6”事件立了案,先是懷疑黑龍江對岸派來的特務縱火,後來又懷疑被燒死的倪少興是縱火者,當時他的父親正因為“歷史反革命問題”接受審查,可能為了報復政治運動自焚,引發了這場災難。據回憶,當時許多人邊穿衣服邊往外跑,只有他穿好了衣服就是站在火裡不動,就是因為向外拉他,王新民被燒傷。當時,他穿戴整齊,連腿上的綁腿都打得很規矩。
那個案子辦得很緊,每個經歷災難的人都被審查了,搞得人人自危。宿舍裡,天天半夜都有人哭醒,有人又夢著了那場火,被嚇醒;有人夢著自己成了縱火犯被抓走,也被嚇醒。
呂平在美國訪問幾個月後,因找不到證據,這個案子也不了了之了。
0多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小呂平,她在哈爾濱的一家工廠當翻譯,剛領著許多青工到北歐的一個國家實習回來。她興致勃勃地介紹國外的情況,卻一句也沒說到那次災難。她說,過去的事,不堪回首。一想起來就做噩夢。說到她那時非凡的表現,她說那也是急中生智。我們那時都有英雄情結,越到關鍵時刻,表現得越突出。
有一次我在街頭上遠遠地看到了倪少興的父親一那位白髮蒼蒼的退休教師,慢吞吞地走著。我卻沒有勇氣走近他的身旁向他問好,怕他看見我想起他死去的兒子!如果他問我兒子是怎麼死的,我還一時說不清楚。
往事並不如煙。現在回憶,引發那場神秘之火的可能是那個柴油爐子,有誰無意中把剩下的柴油或汽油倒在爐子裡,引發了爐子的爆炸,造成了那場火災!倪少興沒有及時衝出來,他可能找什麼東西,他特別喜歡他常用的斧子和大鋸,也許在找他那幾件順手的傢什。
我想,無論你願不願意說起,無論你能不能想起,經歷了那場災難的人,都經受了人生的一次涅槃。他們都成了火中飛出的鳳凰。
以上這篇稿子發表在哈爾濱發行量很大的《生活報》,見報的第二天,就有一個讀者給我打了電話。
“你寫的知青故事讓我很感動!感謝你第一個寫了這個災難的真相!我就是你寫的被燒死在神秘的大火中的倪少興的弟弟。我叫倪少濱。”
後來我和他-哈爾濱醫科大學教授、第一附屬醫院的泌尿外科主任見了面。
他說,哥哥下鄉時,我還很小。哥哥是1966年走的,好像從來沒有探過家。他1969年被燒死後,家裡人都不知道。那如花的青春以後的好多年,逢年過節時母親還給他寄過吃的東西,可他總也不回信。我們都奇怪,他為什麼不回信!後來,看到他同時下鄉的知青陸續都返城,母親天天盼著他回來,眼睛都哭瞎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