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商船小,在海上顛得厲害,不過,天成心裡踏實。睡的是大艙,去唐山的老客一個挨一個的找個位置就在甲板上睡下。這比當年賣豬仔被紅毛裝進暗無天日的船的底艙裡要好多了。一聊起來,都是闖南洋少則十幾年多則二三十年才回老家的,每個人都有一段辛酸的日子。

船走了半個月,在珠江口的黃埔港靠岸,天成上岸前才把那件長衫從小藤箱裡取出來穿上,從來都沒穿過膠底布鞋的腳穿上了膠底布鞋,戴上那頂西洋帽,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穿得這麼整齊,他猜想自己的模樣真有過番客的派頭了,那些在船艙裡都是一身舊短褲衫的人也都煥然一新,有的是西裝革履,有的是長衫飄飄,儼然是番客打扮,讓人刮目。

這些過番客上了岸還得一一透過海關驗證,在他們的王字上蓋上大印,每人交四個銀元才放行。番客們過了關,有的罵道:進自己的國門還交稅錢,什麼國民政府,簡直就是刮民政府!他們一走出關卡,衣衫襤褸的人力車伕們就擁過來,在人力車伕的眼裡,這些過番客都是口袋裡裝滿了錢的財神爺,是可以從他們的口袋裡掙到錢的,他們大聲喊:廣州,廣州。

天成不坐人力車,他打聽去廣州的方向,自己走去,這樣能省錢。回鄉必先到廣州,再往東走到惠州,從惠州到河婆的路程就不遠了。

這一路,天成有時搭上帶貨的馬車,給點捎腳錢,有時是自己走,天黑了在小驛站睡一晚,這比當年和登貴四人出來闖洋時好多了。他很謹慎,長布衫西洋帽和膠底布鞋還是脫下放進藤箱裡,穿過膝的短褲短衫和穿草鞋更安全,這年月,人不能露財。他腰裡掖著乾糧,走餓了,啃幾口。過慣了苦日子,再將就幾天就到家了,一切都好辦了。

這一路,人煙是比當年多了,路也寬了,可是看上去也是一片凋敝,田裡莊稼長得稀稀拉拉,有的地都荒廢在那裡,還常遇到逃荒的人伸出枯槁如木柴杆的手討乞,天成心裡嘆著氣,把臉轉過去,裝沒看見。不是自己心狠,褲衩內兜裝的錢是幾十年的血汗錢,那是要接阿秀的啊。

越接近河婆鄉,他的心就劇烈地跳。阿秀是不是正倚在柴門,就像當年他離家時那樣望著他?他走向她了,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了,他看見了她左耳輪上那顆綠豆大的紅痣,她卻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他站在她面前,叫了聲:秀,是我!她有點驚慌失措:你?你是誰?他大聲說:我是天成啊!她還不相信:天成?是你嗎?眼淚就簌簌地滾下來了……唉,看我,想入神了!天成加快了步子。

天成心裡焦急中又懷著幾多的期盼,走過一個小村,遇到有人便問:這些莊稼地怎麼都荒了?那人嘆了口氣:你是從外面回來的吧?這年月種地也摳不出吃的,收成了,不是兵來搶就是土匪來劫,末了還欠下買種子的閻王債,利滾利呀到下輩子也還不清,誰還敢種地?天成默默地走了。前面是條小河,過了小河再往前走就是張家厝了,河水已經沒有當年那麼深,天成記得小時候,他和登貴等人常在河裡玩、摸魚蝦,而今河水只到腳脖子,可以涉水過去。他剛把腳伸進水裡,聽得有人喊:喂,去張家厝嗎?天成回頭看,沒有別人,那人分明是問他,便說:是啊。那人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還有人去張家厝,真希罕。天成不理他,自顧自地淌河過去。心想:這人也是,去張家厝有什麼稀罕的?

上了岸,再走幾里地,放眼望去,一切是熟悉又陌生,地理是熟悉的,環境卻陌生了——田地都荒蕪,光禿禿的,看樣子有幾季都沒有耕種了,走到村口那棵大榕樹下,面向村子那半邊已經枯死了,只剩半邊,枝杆也比先前更蒼老,走向那口井,天成楞在那裡,井已成了枯井,也沒有人影,連雞犬聲都沒有,村子破敗不堪,好像全過了火一樣,所有的房子都剩燒焦的地基和橫七豎八的殘椽斷梁,人呢?怎麼沒有人?

天成走到自己家的院子門前,只剩一副石磨孤零零地立在殘破的土牆角下,原來的屋子已剩半拉頹牆,風一吹過,揚起一些灰塵在空中飄蕩,天成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他大喊:阿秀,阿秀,你在哪兒?

看看別的房子,和自己的家都差不多,人呢?都哪去了?

天成從村南走到村北頭,沒有一絲人氣,只有村北頭還有一間歪歪斜斜的破房子還立在那裡,那是村子裡唯一能稱得上是房子的了,天成走向那房子。房頂到處都是破洞,根本無法遮雨,沒有籬笆,站在房子前,想像不到會有人住這裡。

天成推開關不上的破木門,一股黴爛味就飄出來,屋裡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見,過了一會,天成才邁步進去。這一定是許久都沒人住了,才成這個樣子。屋裡有張歪斜的木板床,有一堆東西在那裡,天成仔細看了許久,才看出來那是一個人,是人!有頭,有身子,有腳,白頭發長到遮住了半張臉,瘦到只剩副骨架子,天成便說:你是誰?那人沒吭聲。天成走上前去碰了碰他,手腳是冰涼的,摸摸他的鼻息,是個活人,又問:你是誰?天成再仔細的看,那人一個眼窩塌陷,沒有眼珠,另一只眼睛半閉著,心頭馬上一閃:阿炳!他衝動地問:你是阿炳哥嗎?

那人這才動了一下,咳了一聲,艱難地吐出一句:你是誰?聲音非常蒼老低沉,好像從遙遠的天邊傳過來,看樣子他很久都不說話了。天成說:我是天成!阿炳聲音顫抖著說:天成?你,你不是出洋三十多年了嗎?你,回來了?天成看阿炳的樣子是餓的,趕快拿出乾糧來捧到他嘴邊,說:你快吃一點,我燒點熱水給你喝。

屋裡沒有水缸,屋後有只破成剩半截子的水缸擺在屋簷下接雨水,阿炳就靠那點雨水度日。天成找來一個土鍋,盛了水,拾了一些柴禾,在灶上點起火,燒了一鍋開水,一邊做這些,他心裡發酸,直想哭。給阿炳喝了熱水,又趕快把身上帶的薯幹倒進鍋裡煮。

阿炳吃過糧食,身上熱過來了,說:天成,趕巧你回來,不然我再熬不過一天半天就死了。天成急著想知道村裡的人都哪去了,想知道他離家這三十年村裡的變化,阿秀呢?阿炳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敘述:

我爹孃先後過世後,我就離家去外鄉,給辦紅白喜事的人家拉胡琴唱唱曲度日。後來,越來越少人找我,我只好在趕集的日子裡在街邊拉唱討乞,唉,到處都是兵匪為患,日子越來越難過呀……你爹孃早就過世了。五年前,鬧了一場瘟疫,咱後村的後步厝三十多口人全死了,瘟疫也傳到咱村,也是一村的人都沒逃過……那時,我在外鄉才逃過這場災。後來我才知道,政府怕瘟疫再擴散傳染,就下令叫兵們來放火燒,凡得過瘟疫全村都死了人的地方,都不能倖免……造孽啊,什麼政府!燒過的村子,還遭土匪洗劫,沒燒完的屋椽、屋裡的缸瓦鍋盆什麼傢什,全搬走,只剩殘垣斷牆了。我回來過一次,道難走啊,摸摸索索走了半個多月才走到,我眼睛看不見,挨家挨戶去摸,有的門板沒燒盡,還摸到有鐵絲捆綁著門栓,造孽啊,一定是屋裡還有活人,那些兵們放火燒之前,怕屋裡的人逃跑,硬是不讓他們出來,活活把他們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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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一邊敘說一邊嗚嗚咽咽地哭,天成也不斷垂淚。他問:你就沒再離村了?你吃什麼呢?

阿炳接著說:全死了,我留下也會餓死,我就再摸索著離村了。在外頭也是有一頓沒一頓,我這把歲數了,早點死算了,可是老天爺還不讓我死。半年前,我做了一個夢,我遇到一個長鬍鬚的老人,慈眉善目,他說要死也死在家鄉,告訴我必須等到有個吉人來了才能死。這個夢我做過兩次,我尋思莫不是老天給我的暗示?我就撐著回來了。村子裡沒有房子能住人,這間屋單獨在村北,是你離家後來了一家外村戶蓋的房,也是一家子都死了,不過,這屋子因為沒挨著其他屋子,才倖免儲存了下來,可是也遭過兵匪洗劫一空。我就摸索著過來,將就著窩在這裡,身上帶點乾糧,就靠這點乾糧度日,每天只吃一小片幹薯,喝點雨水,撐了幾個月,我等的就是你呀天成,你就是託夢給我的吉人,你再晚一天半天,我就撐不住了,我已經斷糧了好幾天了……

天成抓住阿炳的手哭出了聲。阿炳問他出洋三十年的經過,和他一起出洋的幾個後生都怎樣了,天成一一的敘述,還說了土生在脫身那天礦窯塌陷沒有出來……兩人淚流滿面。最後阿炳說:好在還有你,好在你還有望洋、有了兩個孫子,咱村還有傳人,不至於都絕了。天成說:明日我再去別村買點米糧回來,這一路走我心裡急著趕到家,沒有帶糧食,以為家鄉不至於這樣。阿炳說:別村也難買到米糧,田地都荒了,哪來的糧食?到處鬧兵匪,老百姓有點糧食也要遭搶劫,你身上要是帶點錢,可要收放好。天成應著。阿炳又說:把你盼回來,我心滿意足了。

兩人一直嘮到天黑,月亮升起來,就挨著頭躺在木板床上,天成走累了一天,睡著了。

天色發白時,天成醒過來,看到身邊的阿炳背向著他,身體彎曲著還沒動靜。天成先起來,燒了水再叫:炳哥,炳哥,你起來喝點熱水,我待會得出去買點糧食回來。

阿炳沒應聲,天成走近一看,不對勁,他把阿炳翻轉過身,才知道他已經斷氣了。炳哥!天成傷心極了,在屋後挖了一個坑穴,看看阿炳衣不蔽體,身上也很髒,他舀來半盆水,給阿炳擦洗,拿出自己行李裡的一套衣服給他換上,才把他的遺體埋了。插上三根乾草當香,在墳前給他磕了三個頭,說:炳哥,我沒能給你造墳,你苦了一輩子,就在家鄉安息吧。然後拿上藤箱走了。

天成回到自己的家,柴門沒有了,沒燒盡的門板歪斜在一邊,他兀自站在門邊,心裡喊著爹孃,喊著阿秀:我回來了,我來晚了!推開破敗的門,吱吜一聲,他走了進去,一具骷髏歪倒在離門邊不遠處,把他嚇了一跳,再細看,骷髏雙手還向前伸出,頭向上仰,骨頭架子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發黑,看那樣子是被火燒過的,天成憑感覺斷定這就是阿秀!這副骨頭的樣子證實了阿炳說的沒錯,燒村子時有的人是被活活的燒死悶死在屋裡的,想逃都逃不出去。

天成跪在骷髏邊,捶胸頓足地哭:秀,我對不起你,留下你一人遭罪……秀,我來晚了……天成哭著,破敗的屋裡忽地起了一陣風,在天成周圍繞著圈,陰森森地讓人起雞皮疙瘩。天成說:秀,是不是你顯靈了?我知道你是要等我回來,我沒回來你就不走……

哭了好一陣後,他在屋前的庭院裡挖了一個坑,用自己那件捨不得穿的長衫把這具骷髏包好,埋在那裡。他對著墳堆又哭:秀,我要告訴你,望洋成家了,咱們有兩個孫子了……你就在這安眠吧,每年清明,我和望洋會給你上香……

天成記起三牛的吩咐:在家鄉不能久留。把阿秀的骨骸掩埋好,他在家鄉再沒有牽掛了,當日就急急離開往廣州趕。

走出村子,來到大榕樹下,天成不由地收住腳步,轉身再把村子看幾眼,淚水又流下。他兩膝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兩拜,又往地上磕了三個頭,這是向家鄉父老向家鄉的土地拜別的,心裡默默地說:父老鄉親們,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原諒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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