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道上遇幾個小土匪,天成的小藤箱太惹眼,被搶走了。好在那點活命錢和“王字”藏在貼身的內兜裡,沒有這兩樣東西就回不了勿裡洞了。

走了十天才到廣州,身上的衣服已經帶一股汗臭,行李被搶走,沒有換洗的衣服了,天成找到賣衣服的店鋪,買一身粗布衣褲,上衣是對襟的佈扣,下襬兩邊有兩個大衣兜。換上了衣服,再小心地把藏在褲衩內兜裡的錢和王字取出來放在新衣兜裡,裝著錢,他總是記得用手按住,這年月,身上有點錢財讓人看到就會遭搶。

在廣州碼頭買了去南洋的船票,等上船渡洋的人群亂哄哄的,很多人往前擠,船工攔在那裡喊道:客滿了,船小,不能再上人了,你們等下趟吧。天成沒有擠上去,沒擠上船的人抱怨著:不能上還賣票,這不是坑人嗎?船工說:過兩天還有去南洋的船,船票有效。

天成只好離開,這才發現有個衣兜裡的錢已經沒有了,剛才趁人擠的功夫被人扒走了,他很痛心,好在還有些錢和那張王字放在另一個衣兜裡,他就在碼頭附近找家小客棧暫時住下,住店比睡街頭安全。

他每天都往碼頭跑,能上船就得上,不然,又要錯過船期,再等下去,那點錢哪夠等?這次他擠上船了,一問,才知道是開往星加坡(二戰前,南洋把新加坡稱作星加坡)的,他便想下船,人家說船到星加坡還往棉蘭去,可以不下船,天成想這樣也行。合適的船期難等,出洋的人比當年他和登貴四人一起出來時還多,都是到南洋找活路的,所以能擠上船就別再下船了。

在海上顛了十天,船靠了岸,說是到星加坡了,船工催乘客們下船。天成沒動,他說:船不是還到棉蘭嗎?我到棉蘭下。船工說:不去棉蘭了,艙底漏了,不能再走了,要在這裡停泊修理,這一修至少得三四個月,要等的話得自己負擔伙食費,船家不管。有幾個跟天成一樣要在棉蘭上岸的乘客都嚷嚷了:我們買的是到棉蘭的船票,現在趕我們下船,那得退錢。船工兇狠地說:退什麼錢?告訴你船漏了,把你帶到這裡就算不錯了,沒讓你沉入大海已經很幸運了。雙方爭吵也沒結果,旅客統統被趕上岸了,他們只好認倒黴。

人地生疏、語言不通。所有出洋的人到哪不都是人地生疏?都得硬著頭皮自己找路子,膽子就是這樣練出來了。

星加坡的店鋪和樓房都顯得洋氣,有不少唐山客,也有高鼻梁的洋人。洋人也有不同,白皮膚黃毛是西洋人,大鼻子黑捲髮黑眼珠是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矮鼻樑棕色皮膚是馬來人和婆羅洲人。人們的穿著各式各樣,從衣著也能看出是哪國人:穿長衫和旗袍的是唐人,穿西服系領帶的是西洋人,頭上包白布頭巾蓄著大鬍子的是阿拉伯人,穿麗莎露肚臍的是印度人,穿沙籠的是馬來人。人們說的話也各不相同,洋人說英語,馬來人說馬來語,唐人就說華語。華語也分幾種:文化人說官話(指普通話,也叫國語),其他多數講閩南、潮州、客家、廣府四種方言。

天成一邊走著,一邊盤算著口袋裡的錢不多了,吃飯必須省著吃,這裡花銷比廣州還貴,住旅店真住不起,自己該怎麼對付?

他東張西看,不知該往哪走,索性在馬路沿坐下。兩個腰間系沙籠的人從他身邊走過,故意撞到他身上,然後像是說對不起之類的話,天成聽不懂,也不跟他們計較,他們走過去了,接著便撒腿跑,天成還沒反應過來,他摸摸衣兜,糟了!錢沒了,一定是那兩個人趁機偷走了,天成馬上追上去一邊喊:多隆!多隆(tolong,印尼話,即向人求助的呼叫)!

迎面走來兩個唐人,一個穿長衫,四十來歲,長方臉,一個穿西服長褲和襯衫,約莫三十五六歲,長方臉戴近視眼鏡,攔住天成用客家話問他什麼事,天成說:錢,我的錢被前面那兩個馬來人偷走了!他幾乎哭出來:那是我幾十年苦掙的錢,是我的活命錢啊,我怎麼活啊!

穿長衫的人拿出一點零錢給他:拿著吧。天成沒有接,搖著頭說:沒用,我是從南洋回鄉的,現在要回棉蘭,船漏了,走不了,沒有錢了,我怎麼能在這裡過下去呢?

兩個唐人問他從哪來,去了哪裡,天成都說了,他們互相對視了一下,說:你跟我們來,前面是報館,你別怕,我們就在報館工作。天成不知道報館是什麼地方,這兩個唐人看樣子是好人,他也只能向唐人求助了。

報館的門面不大,門邊掛個招牌,上寫“華僑日報社”幾個大字,天成不識字,他只是跟著那兩個人走進去。門內是個不大的門廳,像是接待室,旁邊有幾間房,隔著種著花草和兩棵棕櫚樹的天井有排房子,像是車間,上了樓梯,走廊裡面是個辦公室,走廊拐彎處是幾間房,他們開了辦公室的門,讓天成進去。有一女子伏案在寫著什麼,很年輕,才二十一二歲左右,面龐清秀,齊肩的頭髮烏黑亮麗,穿著還像個學生。

他們讓他坐下,天成不敢坐,很拘束地站著。穿長衫的人問他回鄉後的情況,天成把家鄉的情況一說,眼眶又紅了,穿長衫的人問他:你有“王字”嗎?天成看這幾個人態度和善,斷定他們是好人,便摸摸口袋,掏出了船票和那張王字,遞過去,說:在這,好在他們沒偷走。

他們仔細看了看,點點頭,又問:你出洋多久了?一直在棉蘭住?天成說:我出洋三十年了,光緒十五年出來的,賣身上了紅毛的船,被帶到勿裡洞,在錫礦裡呆了二十年才脫身。

辦公室裡的人聽了都圍攏過來,問:你是契約華工?是勿裡洞錫礦工人?天成點點頭,他們幾人互相對視了一下,臉上有些驚喜,穿長衫的說:這位大哥,我們正在調查南洋契約華工的情況,遇到你太巧了,你沒有地方住嗎?你暫時在我們報館裡住下,報館給你吃住,不收你的錢,白天你給報館做點掃地燒水看門的雜事,這樣行嗎?

天成小心地問:報館是幹什麼的?他們告訴他:報館就是印報紙,出訊息,讀了報紙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樓下幾間房是排字車間和印刷車間。我們正要找契約華工詳細瞭解你們出洋的經過和礦裡的真實情況,你對我們太有幫助了。天成說:我不識字。他們說:沒關係,大哥,你把這二十多年的經歷詳細地告訴我們就可以了,我們給你寫出來。

天成有點害怕:紅毛知道了,會來抓我的,他們給我脫身字之前說了,出來後礦裡的事不能往外說。穿長衫的說:我叫魯鳴山,是報館的主編,要抓人先抓我,你放心,我們會保證你的安全。他們幾位都是編輯人員,這位叫許可耕,這位叫朱子芸,還有幾位在外頭。

許可耕就是那位和魯鳴山一起把天成帶來報館的人,朱子芸是那位學生摸樣的女子,他們都帶著和善的笑容朝他點點頭。天成便大著膽子問:你們寫契約華工要做什麼?魯鳴山說:大哥,契約華工的苦難不是你一個人幾個人的苦難,是全民族的苦難,近百年來,契約華工制讓多少貧苦的中國人冤死,殖民主義者吸乾了你們的血,我們要揭露殖民主義者的罪行,你把你的經歷翔實地告訴我們,就是替契約華工說話呀,你不用怕。

天成心裡激動起來,蒼天有眼,遇到好人了,他眼眶都溼了,他忽地撲通跪在地上,淚水禁不住往下流,說:老天讓我遇到好人了,我先謝你們了。魯鳴山等人趕忙把他扶起來,說:大哥,你慢慢說,把所有的冤屈都說出來。

天成暫時在報館住下了,吃住全免,許可耕給他送來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一雙木屐一雙膠底拖鞋,天成從來都沒穿過膠底拖鞋,他說:有雙木屐就行了。許可耕說:你洗澡時穿木屐,白天上下樓梯得穿膠底拖鞋,不然聲音太大,這裡是辦公的地方。許可耕把他帶到門房旁邊的小房間,說,這就是你的房間,你睡這。床鋪還上了蚊帳,許可耕吩咐:晚上把帳子放下,熱帶地方蚊子多。天成感動地說:我活了幾十年,這是第一回睡有蚊帳的床,太感謝你們了。

排字車間一排排的木架上擺滿鉛字,幾個工人圍著黑色圍裙,手裡拿篇文章,對著文章從架子上揀著字擺在手中一塊小木板上,天成不敢打擾他們。院子的後門出去還有個小平房,那裡是印刷車間,天亮之前,報紙就在那裡印,一張張的摞起來,按數擺好,天大亮了,就有一些十幾歲的孩子來取報,他們把報紙裝在揹包裡,到大街上喊:賣報,賣報,華僑日報。他們會把當日最搶眼的訊息標題當廣告詞來吸引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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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天成的工作是每天清晨打掃院子和辦公室,給天井的花草澆水,然後上市場買些菜,中午給編輯部幾位編輯做頓飯、燒開水,平時就看管大門、留意大門別讓不認識的外人進來,有人來了,先問清楚,通報一聲。樓上辦公室旁邊的房間是客房,常有香港來的客人就住那裡,天成也管打掃客房,給客人送水;另一間是朱子芸的臥室,編輯部裡的先生只有她一人常住報館。

晚上,關了大門,他們讓天成來編輯部敘談,許可耕和朱子芸用筆錄下他所敘說的一切,時而打斷,讓他再說得更詳細,或者提些問題,天成邊回憶邊回答。從當年四人為什麼離家出洋,到汕頭怎樣畫了押、剃了辮子、來順的錢被搶走後又被裝進麻袋裡丟在船艙的角落、契約華工在船上吃些什麼、有人悶死病死就被扔進海里、上岸時一個個用繩索捆成一串、紅毛讓脫光了衣服焚燒……一直講到從丹戎班蘭到岸東,都是無人的荒山野地,華工們一路砍伐林木劈開荒野開出了路,多少個弟兄死在路上……又講到了巴力裡才知道上當受騙,苦幹了幾個月卻沒有工錢,要下礦湖掏出錫沙才算工錢……講到礦湖冒水,礦窯塌陷,多少個弟兄慘死時,天成泣不成聲……還有的礦工不是因礦窯塌陷才死的,卻因得病沒有治療而死去,也有因為忍受不了這種牛馬不如的日子自殺而死的……

天成敘說了七個晚上都沒有說完。他說:我是不是說得太囉嗦了?他們說:很好,不囉嗦,你說的都是真實的,越詳細越好。他們記錄後,整理出來,讀給天成聽,有遺漏或者欠詳的他再作補充,他們再修改,最後交給魯鳴山閱後定稿。(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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