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先前那位講古的老客不知什麼時候去了巴達維亞,換了一位年輕些的,也是唐人(泛指華僑),那個小店面擴大了,門簾上掛個牌匾寫著“岸東書報社”*,講古的年輕人講的內容也以近代的國是為多,從孫中山成立同盟會講到辛亥革命,又講袁世凱篡權當了短命皇帝,還講中山艦事件、省港大罷工,等等,天成得空時常聽上一段,也知道一點國內的變化。

唉!就是亂,改朝換代,帶槍帶兵的就成草頭王,這個打那個,打來打去,遭殃的是老百姓。不過,省港大罷工聽起來是不一樣,那是工人被迫鬧罷工,就像巴力裡礦工們和礦主鬥一樣。講古先生希望大家捐款支援他們,有人問:捐了錢真的能寄到那些罷工的人手裡嗎?先生說:保證一仙都不差。巴達維亞、棉蘭、巨港、泗水、坤甸等各大埠頭的華僑都捐款支援他們,錢都寄到了。於是,很多人拿出省吃儉用的錢,有二角、一達連(talen,當時的二角半)、一角,這些硬幣叮叮噹噹地投進了捐款箱裡**。天成也捐了。

*《印尼華僑史》(溫廣益、蔡仁龍著)記載:同盟會成立後,孫中山三度到新加坡

籌組分會,巴達維亞(即雅加達)也成立了分會,為了避免荷印政府的干涉,取名

“寄南社”。繼後,印尼各地以“書報社”之名紛紛成立了分會,這些分會籌款募捐對

辛亥革命給予有力的支援。勿裡洞書報社和岸東書報社是其中的一個。

**《印尼華僑史》(同上)第7頁記載:省港大罷工委員會主席蘇兆徵在罷工第

一百次代表大會上說:此次罷工共收到90餘萬,華僑捐款190多萬,佔65.5%。

那年,巴力裡又鬧事了,也是打壟垮塌,十幾個礦工活活被埋在裡頭,其他礦工都不幹了,要求賠償。巴力黃早就退職了,換了個更兇狠的巴力頭,他逼著工人上工又打死了人,這下工人更不幹了。礦工們常聚在天成的粥鋪裡議事,礦區裡發生的事都會在天成粥鋪裡傳說著,那些事天成全經歷過,他也知道最後都是紅毛佔上風,吃虧的都是工人,唉,這是什麼世道啊,窮人就得聽憑捏拿,更何況你還是個賣身的華工!天成也給礦工們講述當年他在礦區裡發生打壟垮塌後,礦工們怎樣與礦主鬥爭的經過,幫他們出主意,比如要求增加糧食定量,不吃糟米,改善勞動安全條件等。工人提出:還得要求礦主給死去的礦工家屬撫恤金。天成認為這條即使紅毛答應了,也是白搭,因為很多礦工都是光棍,撫恤金給誰?給他家鄉的親人也是假的,給了沒給誰知道?

紅毛從丹戎班蘭調來警察都不行,這次礦工真來硬碰硬了,巴力就停了伙食,不給吃的,看你們怎麼過。礦工絕食了幾天,紅毛有點害怕,要是真都餓死了,自己也受損失,於是,煮了好米粥,小管工喊著:好香的粥,誰來吃都不收錢,只要出工就行。

沒有人去吃那些施捨的粥。礦工們頂不了的,悄悄地出來,天成的粥鋪天天煮一大鍋粥免費給他們吃,周圍的華人知道了,也悄悄地送米送糧來給天成,說:你一人的米糧不夠,我們也幫你分擔,都是同胞弟兄。後來,也有別的華人在家裡煮粥給礦工們吃。這樣,礦工的絕食鬥爭堅持了半個多月,紅毛終於讓步了,接受了一些條件,給礦工增加了糧食定量,每月的工資值提高了一點,答應改善勞動安全條件,同意給死去的礦工家屬撫恤金。

後來,礦工們在成記粥鋪裡議論這次抗爭,雖然撫恤金是空的,但其他方面還是有成效,他們也感謝天成的支援,說沒有天成的支援就達不到這樣的效果。

過了三年,天成又添了第二個男孫,叫大洋。兩個孩子從小就光著屁股在地上打滾,天成有時也把他們帶回後山菜園裡,跟隨在他身後捏泥團、捉蝴蝶追蜻蜓。轉眼,大望已經五歲了,天成算算攢下的錢,夠回鄉接阿秀了,他便跟望洋商量動身的日子和該辦的手續。望洋說要跟他一起回鄉,天成說不用,他得留下照料店裡的生意,還有倆孩子和他們的媽也離不開他,他一人回去能省一些錢。

望洋便給父親買了一件灰布長衫,一頂灰色帶邊的西洋帽,一雙膠底布鞋還有一個長方形帶蓋的小藤箱。天成看後說:我要這些東西做麼?望洋說:爹,你出洋幾十年,第一次回去總得像個過番回來的人才行,再穿那種短褲衩短衫就很不得體了,這種西洋帽很時興,戴上才像個過番回來的人,藤箱是放行李衣物的。

天成在甲必丹那裡辦了“王字”(蓋上荷印政府大印的通行證),把零碎的錢換成大張的票子,在褲衩裡和襯衣裡都縫了個口袋,把錢分開放在內裡,菜園子和地裡的活交代給望洋,又吩咐兩個孫子聽話,一切都安排妥當,古農正好要運鹹魚去丹戎,他們便一起走。

這次回鄉的路程也不容易,從丹戎得先去巨港,才有大船開往中國廣東,這是最簡捷的路,如果巨港沒有船期,就得轉棉蘭再到香港轉內地,那就遠了些,也費些時日。望洋說最晚在中秋之前必須回來,因為他帶的衣服少,中秋過後,大陸天氣轉涼,衣服就不夠了。天成算了算,來去三個月也足夠了,他便跟望洋說:最多四個月後我就可以和你娘一起回來。他走時還是穿著短褲衫,赤著腳,長衫和膠底布鞋放在藤箱裡夾在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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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丹戎,古農找了一個熟人,是當年和他一起把三牛偷送到蘇島東岸的朋友,如今自己有了一條木帆船跑丹戎到巨港的海路做點運土特產的買賣,天成坐上他的船,穩穩當當地到了巨港。

在古代有指南針之前,中國沿海百姓就用手搖槳櫓的小船,憑著頑強的意志和冒險精神來到南洋,這條海路經過東南亞,橫越孟加拉灣到達印度半島的東南部,抵達斯里蘭卡,史學家們稱之為“海上絲綿之路”。位於蘇門答臘島南部的巨港是蘇南最大的埠頭,雖然不在海口,但是蘇島最大的河慕西河流經巨港一直到海口,那時慕西河水流浩淼,船隻可以從海口沿慕西河駛進巨港,巨港便成了這條千古通行的海路的中轉站,碼頭停泊的船隻很多,那些船也大,非常繁榮。唐山客(泛指從中國大陸來的人)因此把此地稱作巨港,意即很大的海港,而在印尼卻習慣稱作Palembang,與“巨港”毫不相干,但是巨港這個名稱卻一直沿用在世界華文之中,也不知道是叫“巨港”在先還是叫Palembang在先。

據史料記載,印尼民族最早是從中國雲南一帶經馬來半島,越過馬六甲海峽進入蘇門答臘,之後向東分散至印尼其他島嶼。巨港受華廈文化的影響極大,當地部族人也能講一些閩南或潮汕方言,他們和華人做買賣都用閩南話jicap(二十)、gotun(五盾)這類數量詞;還有很多生活用語都是閩南話,如tahu—豆腐,teh—茶,tehko—茶壺等。甚至連文化也深受閩南的影響,大人小孩都知道Samkok(三國)、Sun-ngokong(孫悟空)是講什麼的;飲食上很多名稱也用閩南話,如:bakmi(肉面,撈麵條加一些豆芽菜和肉末)、bacang(肉粽)、HariPecun(端午節,pecun閩南話是划船,HariPecun即龍舟節的直譯)等等。

天成在巨港上了岸掖緊小藤箱,找華人打聽有沒有去廣州的船,怎樣買船票。有好心人告訴他:當心別讓紅毛坑你,把你轉賣去當契約華工,最好找同鄉會。還告訴他,南陽各大埠頭都有同鄉會,同鄉會除了聯絡同鄉的感情,還互相幫助辦理喪事、幫新客尋找安身的住所及營生等事物,同鄉會或氏族會館都為同鄉謀福利,成了華僑在當地謀生的一個靠山。

天成又打聽了同鄉會的所在地,還比較遠,他想還是先到街巿填飽肚子再說。街巿也熱鬧,店鋪一家挨一家,都是華人開的,天成為了省錢,找了家店面很小的粥鋪,坐下,一個**歲的小孩過來招呼:客人,吃什麼?天成看了看他,長得虎頭虎腦真讓人喜歡,問有什麼好吃的,小孩很伶俐,立即回答:有粥、有bakmi、bacang,也有gadogado(印尼的雜拌菜加花生醬)。白粥二仙,雞肉粥四仙,加油條不?油條和燒餅都是二仙,bakmi一碗一角,bacang一個五仙,gadogado一盤一角。說了一大串,天成都記不住,他心想:價錢比我那裡貴,不過,這裡埠頭大,價錢當然得貴些了。便說:白粥加一根油條一個bacang。一共是九仙,出門在外,什麼都得算計,不能大手大腳,他必須省著錢給阿秀,能吃飽肚子就行了。

片刻,一個穿沙籠腦後梳個髮髻的中年娘惹把粥和油條肉粽端到他面前,還給了一點鹹菜。小孩還問:叔,從哪來?去哪?父親交代過他,凡是來吃粥的華人,都問問從哪來,如果有從勿裡洞特別是岸東來的,要打聽一個他想打聽的人。天成隨口答道:勿裡洞,岸東。啊!終於盼到一個岸東來的人!小孩又問:在礦上呆過?聽說一個叫張天成的礦工?

天成抬起頭盯著這個孩子,他的模樣真乖巧,心想:這個孩子我不認識,他打聽我做麼?便試問:你是天成什麼人?小孩搖搖頭:他是我爸的老熟人,你認得他嗎?天成道:你爸是誰?孩子說:魏三牛。天成一聽,跳了起來;三牛!他在哪?我就是天成。

從隔簾裡已經出來一個漢子,滿臉絡腮鬍子有些花白了,他一把抱住了天成的雙肩,使勁地搖晃著,大聲喊:天成!你是從天上掉下來嗎?我天天盼日日等,終於把你盼到了!天成開始楞了一會,馬上認出了面前的中年人就是三牛,兩人抱在一起淚水直流。

一起受苦的好兄弟啊,生離死別了十幾年,音訊全無,不料卻在這裡相逢,三牛叫他老婆和兒子都過來與天成相見,那個娘惹就是他老婆,小孩就是他兒子。三牛讓天成在他的小店裡住下,兩人敘談這十幾年的經歷,說了幾天幾宿。

三牛說多虧當年古農和他的朋友把他送到蘇島東岸,他用掖在褲腰帶裡的一點活命錢混了幾日,人地生疏怕上當受騙,後來找到同鄉會館,在同鄉會的幫襯下,介紹給店家當夥計,只圖有個落腳之處和吃飽肚子就行,沒有工錢,幹了一陣,店主也是唐人,待他還不錯,看他勤快老實,半年後就每月給他開點工錢,這樣積攢了幾年,他自己就盤下一個小店面做賣粥生意。後來,找了一個僑生娘惹成了家,生了個兒子,能幫他在店裡招呼客人了,食鋪的花樣也慢慢多起來,bakmi、bacang、gadogado是後來新增的。天成也說了別後的情況,說來順、柱子、登貴的死,說怎樣與從沒見過面的兒子相認的經過,又哭登貴才與兒子相認,父子就死在打壟裡……

聽說那些死去的兄弟,三牛也唏噓不已。兄弟倆一起聊,什麼話都說,三牛把沒對人說過的隱私都對天成說了:巴力把咱們的骨髓都擠幹了,我逃出來幾年裡襠裡的傢伙都起不來。娶了老婆,可是我卻不行了。我真急了,難道我三牛斷香火了?老婆知道我受過大苦,教我慢慢地養,吃點魚呀肉呀,還讓我吃新椰子樹的嫩芽,那東西真好,我又成男人了,老婆也給我生了個兒子。又問天成:你怎樣?還行嗎?

天成也老老實實地說:我,只有想到孩子他娘才會起來一下,立馬就下去了。三牛說:等你把她接出來,你要是不行,吃新椰子樹的嫩芽,記住,剛長出大約1米來高的椰子樹苗頂部的嫩芽,在樹尖上,還沒長厚皮,黃白色的,大約不到一尺長的東西,人說那是南洋人參,很管用的。天成嗯地應著。

隔天,三牛備了祭祀用品:三牲有醬整豬頭、蒸整魚、鹽焗整雞;三葷有燉豬腳、紅燒雞、酸菜煮馬交魚;三素是自己菜園裡種的青菜蘿卜黃瓜西紅柿,紅綠白搭配,顏色鮮亮;還有三果是菠蘿香蕉芒果,菠蘿削成一條條斜溝,頂上留著鳳尾,立在那裡,香蕉是整把的,芒果也是新摘的,鮮澄色。祭品擺滿一大桌,還買來紙錢和香燭,和天成一起祭奠幾位死去的弟兄。他們祭拜先祖從來都未曾用這麼豐盛的祭品,因為家裡窮,如今不一樣了,奮鬥了幾十年,這次是祭奠幾位先他們死去的弟兄,兩人都非常心誠意誠。

兩人不由地又說起當年劉進第和王輝等人不知後來怎樣了。三牛說:聽一些老礦工說,遣送回國其實是個騙局,紅毛沒那麼好心,又把他們轉賣到別處才是真的,所以當年我是決心一定要逃跑,不能等死。我命不該絕,上天保佑!

天成踏踏實實在三牛這裡住了幾天,三牛帶他到處去轉了轉,看到有老客耍布袋戲,當地人叫potehi,那是閩南鄉下民間的一種娛樂,有點像木偶戲,尺多寬的臺子大約一人高,兩邊和上面有布幔,很簡單,一陣鏗鏘的鑼鼓聲敲得震響,看客逐漸圍攏來,表演的人雙手各伸進一個布偶裡,一邊做動作一邊又說又唱,一會兒功夫又換另一個布偶上場,看客們喜滋滋的看得入了神。在沒有其他文化娛樂的當時南洋埠頭,帶著家鄉風味的布袋戲頗受人們的喜愛,尤其是小孩,鑼鼓聲一敲響,就圍攏著看。

大街小巷還常見有廟宇,外觀和家鄉完全相同,有屋脊,屋角向上蹺起,還有狴犴狻猊四獸,堂內香火旺盛,每個廟裡供的佛像都不相同,有如來,有觀音,有孔夫子,有關公。很多善男信女虔誠地跪拜或前往求籤,這些遠離家鄉的人,都把希望和命運寄託給佛,盼望佛能賜福能保佑平安。他們兩人也進去燒了香,磕頭跪拜。兩人都希望菩薩保佑他們苦到頭了,如今該過平安的日子了。

三牛還帶天成看他自己開的菜園子、養的豬,天成說咱倆竟不約而同都是開粥鋪,不過,我沒有你花樣多,我沒有做油條bacang等物。三牛說這很容易,添點花樣,吃的人就更多。

他教天成怎樣做油條:麵粉要先和好,放點麯子,放置一會兒,這裡天氣熱很快就發起來,不能發過頭,過了頭會發酸。留點發過的麵糰,下次當引子,就不用麯子了。發好的面加點菜油揉勻,然後切成小塊之前上面要刷一點菜油,用筷子輕輕一壓,再抻長了一擰,就可以放入油鍋,在旺火裡翻兩番就夾上來,別炸糊。做燒餅不用發麵,但是要擀成簿片之後再卷起來,再擀,這樣反覆幾次,燒餅就變多層,最後撒點鹽,炭火烤到皮有點焦黃就熟了,吃起來香脆可口,便宜又頂飽,很大眾化。天成看著他怎麼做,也學會了,說回去後,自己的粥鋪也要新增這兩樣。

住了幾天,天成便著急要趕船期回鄉去把孩子的娘接出來,她這幾十年受苦了。三牛找同鄉會幫他買了去廣州的船票,是中國商船,可靠,告訴他回來時得找水客幫忙,不然再落到人販子手中就倒黴了。

天成問三牛有沒有打算回家鄉,可以一起走。三牛搖搖頭說:家裡早沒人了,鄉下土地太貧,摳不出吃的,這裡好歹能餬口,自己開了一片菜園,吃的菜能對付,娘惹養了一窩雞,做雞肉粥就用自己養的雞,豬養個七八個月就可以賣,添點收入,指望把孩子拉扯大就行了,就這樣吧。他還說:你看,我還比你大兩歲,兒子才九歲,你都有兩個孫子了。天成說:我出洋時媳婦過門已經三個多月了,有了兒子我都不知道,如今你也苦出了頭。三牛再囑咐天成:岸東那裡要是難找生計,你一家就搬過來,巨港埠頭大,好找活路。天成答應了,說:我先把他娘接出來就好辦了。

在三牛這裡,天成知道了當年是公元190年,算算自己虛歲已經50了。三牛也從街上的說書人那裡聽說了唐山現在兵荒馬亂,鄉下窮得很,囑咐天成到家鄉不要久留。還給天成把一些荷蘭盾在同鄉會裡換成內地現時通用的銀元,告訴他,如果到廣州才換,不認識的人會受騙。

三牛送天成上了船,兩人一再說保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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