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工們像裝貨一樣被命令下到船艙裡,艙位又暗又狹窄,幾百人擠在一起,又悶又憋。

過了一會兒,眼睛才看得見船艙裡的位置。角落裡怎麼有一團東西在蠕動還發出低聲的呻吟?天成仔細一看,是一個人!好像受了傷,還傷得不輕,天成輕輕把他翻過來,問:你被人打了?那人嚶嚶地哭了:天成,是我!登貴和柱子都圍籠來:來順!你不是帶錢回家去了嗎?來順說:他們是騙子,錢被搶走了,還把我打了一頓。登貴把牙咬得格格響:他娘的,還有王法嗎?找他們去。登貴和天成對著上面使勁喊著:喂,還我們的錢!你們搶了錢還把人打成這樣!艙蓋上面伸出一個光頭吼叫著:上了船,誰還大聲喊叫?沒規矩!另一個光頭說:教訓教訓他,就知道規矩了。他們叫登貴和天成上去,登貴兩人還說:你們把我兄弟的錢搶走了還把他打成那樣,你們還有王法嗎?把錢還給我們!誰搶他的錢了?他哪來的錢?想逃跑?沒門!你兩個也得知道點規矩!拳頭馬上就打到登貴和天成臉上,鮮血從他們的鼻孔流出來。還想要錢?上船的錢你們都還欠著,開工以後還得還債,懂嗎?光頭還對艙裡大聲吼:所有上船的人都欠著債,洋人能讓你們白坐船嗎?

華工們才知道上當受騙了,交回去的錢也休想能送到家人手中,落進了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手中了,只能聽天由命了!

開飯了!隨著一聲喊,光頭把華工們喊到甲板上順著排隊,來順、柱子和天成、登貴擠挨在一起,他們向周圍一看,船向大海深處開去,四周除了海水還是海水,黑色的浪洶湧著,不斷撞擊著船身,海水還肆無忌憚地濺上甲板,船艱難地左右搖擺著行進。幾個船上的中國工人扛著幾個大木桶,給每個華工分了一個碗和一雙竹筷子,給每個碗裡盛了一勺粥、一條食指大小的鹹魚、小勺煮的黃豆還有一小塊煮熟的番薯。這是上船後吃得最好的一餐了,後來的幾天裡就再也沒有鹹魚和黃豆了,粥裡也稀得只有幾顆黴米粒,每天只吃兩頓。分了飯,華工們就蹲在甲板上吃。吃完,華工們又被喝叱著趕回艙裡,有人下的慢了點,光頭就會一腳把他踹下去。

船艙的一角用木板隔開,裡頭是大小便的地方,沒有水沖洗,艙裡瀰漫著粘稠的臭味:男人身上的狐臭味、汗臭味、臭腳味、臭糞味、尿溲味、嘔吐物味,還有船艙潮溼和發黴的味混在一起,齷齪又擠逼,真讓人窒息,晚上睡覺時,一個挨一個,必須互相側著身才勉強能躺下,有的只能背靠背坐著睡。那位出發前自告奮勇站出來剪髮辮的華工正挨著天成,天成便問:聽你說話的口音像潮汕人?回答:是的,揭陽上步村。

讀過書?上了三年私塾,家窮,沒錢再讀。哦,是個讀書人,難怪比種田人膽子大。天成知道他姓劉,叫進第。進第,進第,又讀過私塾,想必是家人盼著能升官出人頭地才起這個名。劉進第說:你那位兄弟被騙了錢,我們全都被騙了,我看著他們從我娘手中把錢搶走的,我跟他們論理,他們也打我,還打我娘。天成罵道:這幫狗娘養的,不得好死!劉進第說:兄弟以後得多長個心眼。

上午開飯時,日頭從左舷的海上升起,船向正南方向行駛,真的是下南洋!

船是木製的機帆船,三個大桅杆,據說兩旁船舷的底部各裝0個大木輪,老式的發動機帶動大木輪不停地運轉,船就像個又老又笨重的破牛車慢慢地向前搖盪,除了船體行進沉重的呼嚕嚕聲外,在海上只有風聲和海濤聲。過了兩天,浪大了,風也大了,木製的帆船在茫茫的海上顛簸,就像一片快被浪濤吞沒的樹葉。華工們開始嘔吐了,由於空氣汙濁,有的人病倒了。柱子吐得像翻江倒海一樣。天成摸了摸他的手腳,說:你發燒了。

吃飯的時間也是光頭巡視的時間,問有沒有病的。一位華工又吐又拉還發燒得厲害,就被帶走,說是給看病,可是過了幾天都沒看到他再回來。人們心裡恐慌起來。柱子說:成哥,別讓他們知道我發燒。天成點點頭。

開飯時,華工們才被允許上甲板,這時是他們透口氣的時候。他們一個個排著隊自己領飯,然後就蹲在甲板上吃,搖搖晃晃的就被盯上。柱子勉強站著,他必須裝成身體很正常,天成在他身邊照看。飯都是黴米飯,還有老鼠屎,讓人吃了就想吐,有個華工扒拉幾口,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被紅毛看到,他嘰裡咕嚕說了一通,光頭便上去給了一腳,那個華工一下就滾了幾滾,要不是有船舷擋住,他就會掉進海里。光頭說:荷蘭老闆說,給你們吃什麼就吃什麼,不能吃的那就是想成魚食了。“成魚食”的意思就是會把他扔進海里。柱子吃了幾口,忍不住要吐。紅毛馬上指著柱子說:他怎麼了?天成立即說:暈船,沒什麼。他對柱子使個眼色,叫他必須吃下去。

一個大個子華工把碗裡的粥喝完,走到分粥的光頭跟前說:大哥,能再給點嗎?我還餓。

他就是上船前第二個站出來剪辮子的,光頭說:船老闆說了,風浪越來越大,吐的多,吐了也白吃,每人少吃點。大個子叫魏三牛,興寧人,他比別人高出一個頭,力氣也大,所以吃的要比別人多,可是分給他的粥和別人一樣。上船才幾天,他就明顯的瘦了。

在船艙裡,登貴和天成給柱子刮痧,在他的脖子上和後背刮出一條條紫黑色的印,柱子發了汗,燒菜退了。

有人看著日頭出來又下去,每天數著日子,第七天傍晚,天邊的烏雲越集越厚,風緊了,浪濤洶湧,船左右搖晃得厲害,好像把人一會兒蕩過來一會兒又猛晃過去,為了不讓海水湧進船倉,唯一的一個艙蓋被死死地蓋上了,幾百名華工快透不過氣來。在黑暗中他們感覺到電閃雷鳴,船忽地像被託上了山巔,忽地又像被拋進谷底,浪濤衝上甲板,在頭頂上轟隆轟隆的炸開。每個人的心都被揪緊。

甲板上,幾十米高的大浪一個接一個往船上砸下,幾個紅毛嘶啞著嗓子指揮著,所有船工都在奮力把三張帆降下,所有人全身都是溼淋淋的。船艙底下,海水滲進艙裡,華工們只能站著,水都淹到腳背上了,他們越來越感到胸悶氣短,一整天都沒讓他們上甲板吃東西,他們終於意識到再等待下去是不行的,於是,有人用拳頭用力地砸頭頂上的甲板並高喊救命。沒有回應。黑暗和飢餓包圍著他們,所有人在恐慌中恍恍惚惚過了一夜。這一夜,所有人被搖來晃去,有的被壓在下面,幾乎背過氣去。

等到甲板的縫隙透進光線時,他們知道天亮了,風小了,浪也比較平了,先前幾位喊救命的人卻沒有聲息,旁邊的人以為還睡著。過了許久,艙蓋終於被開啟了,露出了光頭,喊道:出來,開飯了!人們上了甲板,看到太陽已經快到正中了,再一看,驚呆了:主桅杆攔腰折斷了,像戰敗的將士沒精打采地垂下受傷的身軀,昨晚船在海上風暴中經歷了一場生死搏鬥,他們這才感受到那支歌謠裡唱的“過洋如闖鬼門關,浪濤如山船似鴻毛”是怎樣的了。

光頭一一點著華工的人頭數,不對,還有幾個呢?他下到艙裡一看,也驚呆了。慌忙上來向紅毛報告:死了,八個,可能是生病憋死的。紅毛嘰哩咕嚕的說一通:檢查檢查,有沒有受傷的痕跡。又下去三個光頭,一會兒上來報告:沒有發現任何受傷的痕跡,是憋死的。

那八個死去的華工遺體,被扛上來就扔進海里了。

柱子差點喊出了聲,天成趕緊捏了捏他的手,柱子看到所有人都瞪著眼卻不敢出聲,只是默默地喝著碗裡的黴米粥。天成心裡默默地唸叨:真是葬身海底無人報啊!

斷了主桅杆,船走得更慢了,像喘著氣的老牛一樣,在海上已經0天了,還沒看到陸地。每天的粥更稀了,連每天一碗淡水也沒有了。

劉進第問:不是說半個月就到嗎?光頭說:那次暴風雨過後,船偏離了方向,如果走不到目的地,到哪算那,漂流到海島上便就地上岸,船上帶著一些種子,上了岸可以種糧食。華工們噓的出了一口寒氣。

因為迷失方向延長了在海上的行程而減少供給糧食,首先是減幾百名契約華工的糧食和水,所有人都有氣無力地倒在船艙裡。天成問劉進第:他們要餓死咱們怎麼辦?劉進第沒回答,三牛說話了:老子拼了。劉進第噓的一聲,叫他別出聲,說:先看著吧。

每天都有死去的華工,死了就被扔進海里。

第二十二天,在天邊終於出現了一抹綠色的小島,船向那個小島靠攏過去。真的是一片陸地,長著茂密的大樹,一片白色的沙灘圍繞著海岸,椰子樹在那裡搖曳。船靠不上岸,紅毛放下一艘小木船,帶了幾個光頭向小島劃去。所有華工都被趕回船艙裡呆著。

從椰樹林裡跑出一夥赤身裸體的土人,他們只在腰間圍著棕櫚樹葉編成的裙子,手裡舉著竹子削成的梭標,哇哇地叫喊著。小木船上的人用布匹向土人搖晃,表示友好。船慢慢靠岸了,紅毛和船工手裡舉著布匹上了岸,遠遠地就向他們彎腰。土人的首領明白來者是友善的,便收起了長矛。雙方連說帶比劃,土人明白了大木船在海上遭了風暴,主桅杆斷了,迷失了方向,要用布匹和菸酒與他們交換淡水和一些食物。首領收下了布匹和菸酒,答應給他們淡水。

船工抬來幾個木桶,在土人的引領下,走到一處泉水,讓他們把木桶裝滿。首領還送他們一些椰幹、玉蜀黍。紅毛拿出了海圖給首領看,指手畫腳,意思是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他們現在的位置在哪裡。首領看了半天圖,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圖上的位置,原來是靠近北婆羅洲汶萊的一個小島。

紅毛和船工們抬著水和吃的東西回到大船上,紅毛問他的船長:就這樣走?不抓幾個上船?船長搖搖頭:他們人多勢眾,我們現在是迷失方向,來日方長,懂嗎?他的部下也心領神會了。船長又說:記下這個島的位置,我們肯定還會再來。

補充了淡水之後,船調整了方向。過了赤道,南太平洋便風和日麗,往後的航程就順利了。在海上顛簸了5天的木船幾乎要散架了,不過,進入了爪哇海,紅毛和船工都松了一口氣。那天,華工們吃了一頓米粒比較多的番薯粥,粥裡還有玉米粒,可能是小島上的土人送的,還有鹹魚。光頭說:把你們餵飽點,免得上了岸走不動。

站在最高處的一個紅毛用望遠鏡看著前方,興奮地喊道:到了,前方的島就是勿裡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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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印尼華僑史》(溫廣益、蔡仁龍著,1985年海洋出版社出版)記載:招募的契約華工經問話、查身,在賣身契上畫押打手印,簽訂60天的契約,才發給五元錢的“安家費”。大雞眼船在木船兩旁加裝有0個大車輪,到南洋順風半個月,不順則半年,下船前把各類種子備足,遇颱風飄到哪就在那種東西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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