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裡洞在蘇門答臘島南端與加裡曼丹島之間的海域,在邦加(Bangka)島的東邊,離邦加島最近處不到十海里,兩島隔海相望,以蘊藏豐富的錫礦聞名,這是上天賜給這個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的島國的兩顆珍珠,這兩顆珍珠鑲嵌在爪哇海上,使這個得天獨厚的小島長久以來讓所有殖民者垂涎三尺,不惜用一切手段來霸佔它。

勿裡洞面積約三千五百多平方公裡,東西和南北直徑差不多都是六十公裡。島的西岸沿海被一片白色的沙灘包圍,蔚藍色的海水輕柔地沖刷著沙灘又退下,沙灘再往裡是一片繁茂的椰林,靜謐又安祥,好像自開天闢地以來,這裡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島的周圍海域盛產海螺,故得名勿裡洞(Belitung,意為海螺)。史料記載,十三世紀末,一支浩浩蕩蕩的元朝船隊,在將領高興、史弼的率領下,從南中國海出發遠征爪哇,航途中遇颶風襲擊,被刮到這個小島上,幾十名生病的水手留了下來,這些人後來就成了勿裡洞華人的先輩。他們披荊斬棘拓荒種地,出海捕魚,在這裡繁衍後代。

又載,十五世紀初,鄭和下西洋時,途經勿裡洞,曾在古港口昔浴(Sijuk)泊船上岸,繼後,便有許多華人陸續來此謀生,並定居於此繁衍後代。

早先,勿裡洞的當地人習慣上把當地華人叫做“orangChin”,即“晉人”,因此,關於勿裡洞華僑的來源,還有一種更遠古的傳說,因為東晉時期的高僧法顯去印度研習佛經後,取海道返回途中在巨港停留了五個月,他是史料記載的最早到印尼的中國人。在法顯之後,大概還有晉朝時期的中國人來此地,故當地人把他們叫做“晉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印尼好些地方挖掘出不少漢代的陶瓷器,證明漢代與印尼經濟文化交往就很密切。而到盛唐時期,更有成批的華人渡洋來印尼經商,定居於蘇門答臘的巨港,然後又從巨港乘船到邦加文島(Muntok),再到勿裡洞。在華人來此島之前,小島一片荒蕪,山地覆蓋著原始森林,少數土族人還過著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

華人自來島上生活就發現有一種“白金”能從湖水中淘洗出來,用土方法冶煉將其烘乾,就成了白色的金屬,製成器皿,很好用。這種白金就是後人稱做“錫”的金屬。巨港蘇丹便與華人合作,開採島上的錫礦。

早在巨港蘇丹管轄時期,他們就發現華人採礦的技巧比當地土法高明,蘇丹就讓華僑監管錫礦,並派人到中國南方各省招募工人來開採。十八世紀以後,東印度公司*從蘇丹手中接管了開採權,錫礦就落入荷蘭人手中。

*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戰勝西班牙、葡萄牙兩個競爭對手,160年荷蘭國會透過了“聯合起來組織一個大公司”的建議,這個公司稱為“東印度公司”,荷蘭國會賦予海外貿易獨佔權,公司可以招募軍隊、建築炮臺、鑄造貨幣、任免殖民地官吏、同外國宣戰或媾和,代表國會和外國締結條約。所以公司表面上是商業組織,實際上是具有政權性質的殖民機構。從此,公司便向印尼進行貪得無厭的掠奪,逐步便印尼淪為其殖民地。——據《印尼華僑史》溫廣益、蔡仁龍著,1985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第70頁。

破損的機帆船搖搖擺擺終於駛近了勿裡洞島,向西岸的丹戎班蘭(TanjungPandan)靠過去。到勿裡洞的船隻都在西海岸靠岸,這裡風平浪靜,海岸線有綿長的白色沙灘,逐漸形成了港口,丹戎班蘭後來成了島的首府。那時的碼頭非常簡陋,從岸上向海上伸出木頭和竹子搭成的橋便是碼頭了,船靠不了岸,從船上放下一長木板搭上橋,船上的人便從木板上走過來。

早有兩列扛槍的荷蘭大兵分別排列在岸上,因為早年有發生過華工因在海上的生活條件太差而死了人,船剛靠岸,華工便集體譁變,他們打死了船上的紅毛便四處逃跑,也有被抓回來活活打死的,荷蘭人吃了虧,後來他們便派了荷槍實彈的大兵把守。契約華工在光頭的命令下,都集中到甲板上,挨個透過木板走到岸上。他們經過二十多天的海上顛簸,加上吃的是豬狗食,一個個沒精打采,像是從地獄裡走出來的鬼魅一樣。從不見天日的船艙裡走上岸,他們被熱帶灸熱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過了一陣,才看到天是那麼的藍,那麼的開闊,海水也那麼的藍,藍到透明,看得見水裡的魚群,還有像倒扣的白色大碗的魚在漂浮,那是水母。

岸上的沙灘是那麼白,天上的雲也是白的,輕輕地飄著,輕輕地舒展,沙灘那一頭的樹林是翠綠色的,翠綠得像洗過一樣。踩上沙灘,只覺得腳下軟軟的,一股溫熱從腳心往身上竄,覺得癢癢的。這就是南洋?這麼美的地方,就像畫一樣。柱子看到沙灘上有前臂大小的褐色和黑色的軟體動物不知是何物,還有像大碗一樣長著八條腿橫爬的傢伙,前面兩隻鰲像鉗子,他驚奇地指著問天成,天成告訴他那是海參和螃蟹,在咱家鄉只聽說過,現在總算見識了。他們正一愣神,幾個光頭喝斥道:快走!

一些荷蘭大兵已經用粗大的繩子把他們團團圍住,命他們把身上的衣服全脫光,華工們不知要把他們怎麼樣,赤條條驚慌地擠成一堆,在荷蘭大兵的槍膛下,瑟瑟發抖。

脫下的衣服扔在一堆,光頭點一把火燒了。赤身裸體的華工不知所措,誰都不敢出聲,這些赤手空拳的中國人在荷槍實彈的洋人面前,只能是任人擺佈、逆來順受,他們連做人起碼的尊嚴都被剝奪了。

荷蘭人嘰哩咕嚕一番,幾個光頭點著華工胸牌上的號,被點到的華工核實過胸牌後,在那張契約上再按手印,然後領一套衣服、一張草蓆和幾件日用品。華工們被分成幾個隊,由中國光頭帶領朝不同方向分散走了。天成、來順和登貴、柱子被分在三個隊,只有登貴和柱子在一起。天成和來順央求讓他們四個同鄉在一起,光頭惡狠狠地說:來這裡什麼都必須服從,不準提要求!快走,不準多說!他們互相用眼神告別,便跟隨帶領新華工的巴力頭(parit,礦區,巴力頭即礦區總管工)向不同的方向走了。

每個礦區設分公司,總管是荷蘭人,礦區的頭叫“巴力頭”,大多是幾代僑生(“僑生”是對當地土生土長的幾代華僑的稱呼,區別於“新客”和“老客”),而且是甲必丹的後代(荷印時期為了便於管轄華人,最小行政區區長官銜叫kapitan,當甲必丹的人多數受過荷蘭學校教育,懂荷文),有的自祖上就在礦上當巴力頭許多年頭,能講番話(本地話),也會講些紅毛說的荷蘭話。荷蘭人靠這些僑生來控制礦區,巴力頭手下有幾個“隆幫頭”,每個隆幫頭管轄幾個“帶工頭”,個個都凶神惡煞一般,巴力頭要向分公司的荷蘭人負責,荷蘭人是分公司的負責人,上面的總公司是勿裡洞錫礦公司,設在丹戎班蘭,總公司歸東印度公司指揮和管轄。

天成這一隊領頭的巴力頭自我介紹叫黃漢彪,大眼泡,蒜頭鼻子,嘴唇外翻,一臉惡相。他粗著嗓門說:聽著,兄弟我在荷蘭人手下吃飯也不容易,你們都得聽我的,誰跟我過不去,有他好看的。好好幹,月底自然有工錢給你。

天成默默地數著這個隊華工的人數,一共一百一十四人,進第和三牛在這個隊裡,他慶幸還有船上認識的夥伴在一起,走在隊伍的最後頭是兩個老華工挑著兩口大鐵鍋和籮筐,筐裡像是裝些糧食和鹽之類的東西,那兩個老華工是礦區裡獲得人身自由的老客(出洋年頭久了的“唐人”)。天成心裡想:帶著鍋?難道要走很長的路?

這隊人一直往東南方向走去。走出丹戎班蘭轄區,眼前是一片荒郊野嶺,渺無人跡,再往前走,沒路了,遍地雜草和灌木叢生,都有一人多高。走在前面的華工不知往何處走了,巴力頭黃漢彪說:不是讓你們來看風景的,沒有路就是讓你們開路。幾個帶工頭分別把鋤頭鐮刀等工具分發給華工們,叫大家一邊走一邊開路。這些帶工頭當監工多年,管制工人很有一套,他們把華工按人頭分組,天成、劉進第、魏三牛和另外叫五斤和黑子的華工共五人分在一組,每組劃分地段,必須把該地段的雜草灌木清除並平整出周圍的路,規定必須按時完成,否則不給食物吃。

就這樣,遇到大石頭擋道,華工們就合力把石頭搬開,把雜草剷除掉,把路面整平,很多人的手被荊棘扎破了流了血,光腳板扎了刺也流血了,誰都顧不了這種小傷,彎彎曲曲的小路在這支疲憊不堪的勞工隊伍的腳下延伸著。

蛇!蛇!一條大蟒蛇盤在雜草叢裡,肚子脹鼓鼓的,像是吃撐了在那裡睡覺。蛇被驚醒了,直立起頭,吐著蛇信子,絲絲地,讓人膽寒。帶工頭聞聲跑去,舉起鋤頭往下砍,大莽被攔腰砍成兩截,血濺出老遠。黃漢彪說:好!有蛇肉羹吃了。

日頭當空照,汗水順著每個人的脊背流下來,很多人雖然有了一身新發的衣裳,可是都捨不得穿,只把褲子穿上,光著脊樑。上岸前吃了一頓番薯玉米粥,肚子早就空了,巴力頭自己拿出乾糧來吃,卻沒有要他們歇息一會的意思,怪不得船上的光頭說把你們餵飽點,免得上了岸走不動。

隆幫頭催促華工們繼續開路。前面是山崗,有野生的香蕉木瓜芒果椰子,一名華工摘下香蕉就吃,帶工頭過來就一個巴掌打過去:不懂規矩!這些果子可以摘,但是必須交上來,不是讓你們隨地就吃的。這些規矩新客(新來的華工)都不懂,因為這些果實可以充飢,不許華工們馬上吃,必須交給帶工頭,由他們分配。這些野生果子吃進口裡真甘甜爽口,椰子水還非常解渴。

三牛禁不住說:都說南洋好,不用下種遍地都是吃的,果真是,以後老子契約期滿了,就在這裡開荒種地,不怕會餓著。帶工頭接過話茬:你想得美!這地能隨便讓你開嗎?這地全是荷蘭老闆的!三牛不吭聲了,他在心裡罵道:他娘的,不會種地的人總是霸著地!

山越來越高,一座山頭連著一座山頭,密林擋住去路,那不是灌木叢林,那是熱帶雨林高大的闊葉林木,高聳入雲,一棵連著一棵,藤蔓交叉,盤根錯節,大森林裡陽光透不進,陰森森的給人一種威懾的壓迫感,讓初來乍到的新客們膽戰心寒,他們迷失了方向。突然有人發現大樹上有猴子在跳躍,那家夥吱吱叫著,引來了一群猴,它們也不怕人,有的下來抱住華工的腿,有的跳到華工的肩上,還有一隻搶走了一個華工搭在肩上的衣裳,他急得直喊:我的衣服,拿走了我穿什麼?猴群給大家帶來了新鮮和歡樂。隆幫頭這時也無能為力,只好讓大家就地休息。帶工頭找來一位當地土人,給他們指點路徑。森林裡其實是有路的,只有當地土人能識別。帶工頭讓華工們筏樹開路,這就不是像砍除雜草荊棘那麼簡單的了。

一時間,拉鋸聲、斧頭砍樹聲,樹林裡筏木聲響成一片,猴群害怕了,躲在高高的樹枝上呆呆地看著這幫不速之客破壞它們的家園。幾個華工口渴難忍,嗓子像冒火,看到山崖那邊流出一股泉水,便過去捧起來喝。過了半響,這幾個人都說肚子絞痛得厲害,不一會兒,就一個個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手腳發僵。

別的華工一時不知所措,帶工頭還在嚷:沒事,都幹活去!兩位老華工對帶工頭說:像是中毒了,可能喝了有毒的山泉,這山裡有的泉水是有毒的,早年我們來的時候,也有人喝了泉水中毒死了。黃漢彪也著急了,他擔心的是如果死的華工多了,自己管轄的巴力就虧了,忙問:有解毒的辦法嗎?老華工搖搖頭。那幾個中毒的華工嘴唇變烏了,在地上打滾,喘著大氣說:求求你們給我家裡帶個信……便相繼停止了呼吸。

帶工頭讓幾個華工就地挖了坑把他們埋了,然後說:繼續幹活去!

雖然本來人人都很少說話,因為隆幫頭也不讓他們多說話,死了人,更籠罩著沉悶和不祥的氣氛。魏三牛悄悄地問劉進第:你是識文斷字的,你看了那張畫押的紙上寫些什麼了嗎?到這時他才想起那是張賣身契,不明不白就畫了押,自己要吃大虧了。劉進第說:沒仔細看,光頭也不讓看詳細,但我還是知道內容的,好像是說:籤的是一年的合同,期滿後就讓華工自由了,還有——到礦區開工後,按月開工資……三牛打斷說:真的是一年?你沒看錯?劉進第說::這一點我是認真看的,沒錯。三牛放心了:那就好,一年,不算長,老子怎麼也能熬得過來。

一直到日頭偏西,隆幫頭才讓那兩個老華工點火做飯,老華工一直跟在隊伍後面,早就地造了簡單的土灶,把大鐵鍋支在上面。鍋裡下了一些米煮得半熟時,那條大蟒蛇被剝去了皮剁碎了放進鍋裡,加了些番薯幹,一起熬。便飄出了陣陣蛇肉的香味。

隆幫頭檢查了每組完成的活才讓華工們排著隊去領粥,他們也興高采烈地說:蛇肉粥,吃了大補,你們可得出力幹。老華工先把稠的有肉的撈出來挨個給巴力頭、隆幫頭和帶工頭,他們當然吃到的是最大份的,剩下的稀粥再分給華工。這些許久沒有聞到肉香的莊稼漢子,這次也嚐到久違的肉香味了。

那張蛇皮得歸黃漢彪,他翻了翻看蛇皮說:可惜了被砍斷,不過,拿去巴達維亞,能賣錢。

天成趁大家吃東西時,悄悄地問帶工頭:別的隊去哪?他是想知道來順和登貴的去處,帶工頭搖搖頭,說:幹好自己的活,不許打聽。

日頭落了山,林子裡很快就黑下來,隆幫頭沒讓華工停下,反而催促說:趁好天趕快幹,別給我磨磨蹭蹭的。

月亮出來了,山野和樹林像鬼魅一樣,野獸的嚎叫聲、夜間行動的飛鳥的啼叫聲不時傳來,真瘮人。華工們就著月光繼續幹,疲勞、瞌睡慢慢地包圍過來,和三牛搭伴拉大鋸的華工叫五斤,他出生時只有五斤,所以叫五斤,長得瘦小,他的手臂都不聽使喚了,拉著拉著慢了下來,三牛知道他拉不動了,說:我力氣大,我一人就可以了。叫他在一旁靠著樹歇息一會。不料隆幫頭走過來,發現有個人竟睡在那裡,過去就是拳打腳踢:看你睡,還沒停工就敢睡!三牛趕忙過去說:先生,對不起,是我讓他歇會兒的,他的活我會幹完。隆幫頭看了看三牛的個頭,憤憤地說:好小子,你能,你有力氣不是?再加一個路段,沒幹完就別想睡!說完走了。

月亮偏了,帶工頭才讓收工,只有三牛和五斤還繼續幹。五斤很不安地對三牛說:都是我害了你。三牛說:別那麼說,你我都是受苦人。

華工們隨地倚在大樹旁互相靠擠著沉沉地睡了。即使山蚊子很兇,成群地來叮,他們已經沒有感覺了,睡眠是制止疲勞和飢餓的良藥。還有野豬吭哧吭哧地在周圍轉悠,因為人多勢眾,它不敢襲擊。

天剛發白,樹林裡霧氣濛濛,隆幫頭就把華工們叫醒:起來,都起來,再睡什麼時候才能把路開到岸東!

岸東(Gantung)在勿裡洞的東南部,他們是從島的最西頭的丹戎班蘭出發的,就是說要橫貫全島走到東南部,而且是一邊走一邊開路,穿越島中部的山地,那是沒有人煙的地帶,叢林中瘴氣瀰漫,水土險惡,猴群、野豬、蟒蛇都遇到了,熱帶雨林雨水多,幾乎每天下午就下一場大雨,每個人都成了落湯雞。樹林裡的潮氣和地上黴爛的樹葉嘔出的氣成了團團瘴氣,包裹在周圍,風餐露宿的華工很多人得病了,多數人是拉肚子、發冷發熱。病了也得照樣幹活。

五斤倒下去了,他病得不輕。帶工頭用腳踢他幾下:起來,那麼金貴的身體就別來南洋,來這裡就是會說話的牛馬,知道嗎?這還只是開頭呢,下了礦湖才是幹活,誰都不許偷懶。

五斤撐起來,繼續筏樹,過了一會兒,便一頭栽倒,斧頭落在他腳上,腳背血流如注,三牛趕忙把他扶起來,一時也慌了手腳。帶路的土族人就地找來草藥,給他敷在傷處,三牛撕破衣服給他把腳包紮起來。土族人說:有這種草藥,不沾水七天保好。土族人又找來一大片香蕉葉給五斤把他受傷的腳裹了幾層,說:香蕉葉清熱去火,包了腳走路會好些。老華工把他的話翻譯給他們聽,三牛替五斤直點頭謝他。隆幫頭對圍攏的人喊道:行了行了,都趕快幹活,自己管好自己,別人怎樣不用你管,這是規矩。

有幾個華工都陸續病了,一會兒身上發高燒一會兒就冷得直發抖,又拉又吐,隆幫頭知道他們是得了熱帶的瘧疾,可是沒有藥。黃漢彪便讓得病的華工集中在一邊,誰都不許靠近,他知道這種病會傳染,要是傳染開了就麻煩了。

到後半夜,得病的華工有的撐不下去了,可是帶工頭阻止不讓別的華工靠近。

天亮時,有三個華工已經嚥氣了,帶工頭捂著鼻子叫三牛天成和進第三人挖個坑把他們埋了。他們在土墳前插上三根樹枝當三柱香,對著新堆的墳塋淒涼地說:兄弟,知道你們死不瞑目,可是你們比那死在船上的幸運,你們還有一抔黃土相依,有鳥兒相伴,來年我們再路過這裡,你們還能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只是,我們卻無法告訴你們的家人……

黑子也在這幾個生病的華工當中,他的臉色慘白,還喘著氣。帶工頭說:這個恐怕也不行了,一起埋了。黑子便爬起來說:求求你,我能行。三牛他們也過來求情:先生積點陰德,他還沒死,能熬過去的。帶工頭瞪起眼:你說的!要是再傳染給你,連你也死!三牛說:我不怕。

土族人在林子裡找到金雞鈉樹,摘來一些嫩葉,讓黑子嚼著吃下去,雖然苦得很,黑子也吃了。他們再剝下一些金雞納樹的樹皮,老華工熬了一大鍋水讓大家都喝,這場瘧疾總算躲過去了。黑子感激地對三牛說:多虧了你救了我一命。三牛說:咱們都是苦命人。

歇息時,三牛和天成他們就和土族人用手比劃著聊天,他叫古農(gunung,就是大山的意思,當地人起名都就地用山裡看到的東西來起名),肌肉結實,兩臂和胸前的肌肉都鼓凸著,不穿衣服,只用棕櫚樹葉編的短裙圍在腰間遮擋下身,額頭上套一圈自己用棕櫚樹葉編成的套子,長長的棕櫚樹葉散在後肩,紅銅色的皮膚泛著油光,不像中國來的新客們面黃肌瘦,皮膚乾澀,古農會講一些客家話,因為來這裡的華工多數是客家人,他們講的是家鄉話,當地人和他們交往多了,也學會了客家話,幾代人這樣傳下去,所以客家話也成了一種普遍可以交流的語言了。古農教他們講當地的話,吃飯是“馬乾納西”(maka

asi),手是“當岸”(tangan),眼睛是“馬達”(mata),樹是“波漢”(pohon),新客們發不出hon的音,說成“漢”。說說笑笑,很是融洽。古農吃飯時撕了片香蕉葉,把它對摺,用它在碗裡撈著吃,當地人都吃幹飯,沒有吃粥的習慣;大家看他的樣子都樂了。他說,我們吃飯都是用香蕉葉盛,用手抓著吃。華工們便笑了,說:用手抓著吃不髒嗎?古農卻說:你們用兩根小木棍又怎麼能吃呢?

從祖輩就在荒野林地裡生活的古農生活能力極強,他隨地可以用隨手揀來的樹枝木棍做夾子套住小動物,如野兔或用削尖的竹子當梭標,看到樹林裡有動靜,悄悄地過去,嗖地一下把竹梭標擲出去,一隻野雞就倒地了。他把野雞尾上色彩鮮豔的長羽毛插在頭上戴的棕櫚樹葉圈裡,把獵來的小動物自己燒烤來吃,那股肉香味真饞死人,那些連肚子從來就沒有填飽過的華工們聞到那種烤肉的香味,肚子就餓得更難受。連巴力頭、隆幫頭們也饞了,如果是華工,他們絕對不會讓他那麼放肆地大嚼野味,可是這個古農是當地土族,他們不敢惹,巴力頭只能湊過去,說:好香啊。古農說:你們也可以獵野味嘛,你看大家都那麼餓。一句話提醒了巴力頭,便說:大家先獵野物。

華工們在家鄉都是莊稼人,都會下套子打獵物,幾下子便做好夾子和陷阱,把夾子放在裡面,上面蓋上樹葉做偽裝。林子裡的小動物沒有人捕獵過,不知道人的偽裝,陷阱裡很快全有了獵物,兔子、野雞,老華工七手八腳就把毛收拾乾淨,把柴火點起來,管工們吃了野味,也喜滋滋地說:要是獵到野豬那才帶勁。三牛說:獵野豬也不難,頭晚我聽到野豬叫就想捕獵,只怕觸犯規矩,不敢動手。黃漢彪意外地說:我允許獵野豬,媽的屄,吃沒吃的,趕這麼遠的路,誰都受不了。

他這一發話,帶工頭都活躍起來,他們命華工分頭挖了幾個大陷阱,上面偽裝好,再把吃剩的雞兔的腸子放在上面。晚上,人們睡下了,後半夜,吭哧吭哧的聲音由遠至近,那個蠢傢伙來了。卟通一聲響,三牛便醒了,說:那家夥掉進去了。他在家鄉是個捕獵能手,冬季農閒時節,只要出去野地裡下套子,沒有空手的。他叫醒了幾個華工,點上火把到陷阱一看,果然一隻黑色的龐然大物掉裡頭吭哧吭哧地叫。

他們用細樹藤把它捆綁好,再把它拉上來,這傢伙還真重,起碼有上百斤。隆幫頭也高興得手舞足蹈,破例地讓三牛等幾人免了開工,幫老華工收拾這頭黑傢伙。

殺了野豬,大家都分到肉吃,最好吃的部位和最大的份額當然都歸頭們享用。野豬肉讓大家把死亡的恐懼暫時忘在腦後。

老華工帶的米不多,路又這麼難走,為了省點米,他們砍了香蕉樹,去掉外面粗糙的皮,取其樹芯切碎了放在鍋裡加點米,再把椰子破開來,椰子水喝完,刮出椰子肉,放在鍋裡一起煮也是美味,而且有椰子油的香味,肚子裡缺少油水的華工吃了還增添了力氣。砍倒的椰子樹,頂尖有一小段黃白色的嫩芽,那是椰子樹芯,可以吃,而且是營養最豐富的部位,椰子樹芯周圍的花也可以吃。

南洋確實是個好地方,到處都有吃的東西,不會餓死人。

山上溝溝壑壑多,華工們遇壑要搭橋,遇溝要填平。那些看不到頂的大樹要幾人才能合抱,放倒了也有幾十米長,砍這種大樹最費力,放倒時站在旁邊的人躲閃不及,就會被壓死。一位華工在斜坡上伐樹,另一棵大樹放倒時,他已無路躲閃,竟掉下了溝裡。別的華工說:得想法把他救上來。帶工頭看了看深不見底的溝,甩了甩手說:算了,弄上來也活不了。

三牛走過來說:不能見死不救啊,他必竟是跟我們一條船來的。帶工頭瞪著他說:你呈能是不?你下去救!三牛說:好,我下去。他找來樹藤捆在腰間,吩咐別的華工把他放下去。上面的人也懸著一顆心。

過了許久,三牛抽拉著藤條,上面便拉動,重量增加了,像是兩個人。是兩人,上面的人七手八腳把摔傷的人先抬上來,他已經摔斷了脊骨,頭破血流了滿面,說不出話來,三牛搖著他的手:兄弟,兄弟,你有什麼話要說的……摔傷的華工投過來感激的目光就斷氣了。在他們離開時,又留下了一個新的墳堆。天成心裡暗說:又一個孤魂回不了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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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管工們都在樹蔭下打牌賭錢或者打盹,華工們卻從天剛亮一直幹到天黑,下起雨時,也冒著雨幹。

第十二天,走出了叢林,前方看到了一排排低矮的木板房,隆幫頭高興地喊:到了,岸東到了!

這隊華工走了十二天,他們身後留下了一條路,一條不僅雞公車(木製人拉的獨輪車)能走的路,連牛車也可以走了,島的東西距離在地圖上不到60公里,可是這條路爬坡繞溝,轉了多少個彎,至少要多出近一半的距離。這是華工用血汗用性命開出來的路,是華工的雙手用最原始最簡單的工具在荒無人煙的曠野裡開闢出來的,是最早橫貫全島東西的路。而這些華工從暗無天日的船艙上岸時,已經是不像人樣了,再經過十幾天風餐露宿,被太陽烤曬,被大雨澆淋,肚子裡每天只填進一把都不到的米粒,卻要幹牛馬活,被荊棘扎,被林中有毒的昆蟲叮咬,被猛獸追趕,被毒蛇咬傷,冒著九死一生,這時更像一群鬼魅。

*勿裡洞當年的礦工中華勞工會會長盧秋生的回憶錄記載:勿裡洞的契約華工絕大部分是客家人,他們在中國時已訂下了契約,剃光了頭,並在胸前掛上牌子,然後坐船到勿裡洞。他們未上岸時,荷印政府已派了數十名茶槍實彈的警察在碼頭等著,一上岸,警察就用粗大的繩子把他們團團圍住,他們身上的衣服被脫下燒掉,另由礦務局發給一套衣服,還有草蓆等用具(費用以後從工資扣除),然後把他們押到礦區去。

《印尼華僑史》(溫廣益、蔡仁龍主編,海洋出版社1985年出版)這樣記載:勿裡洞在1850年以前還是一片荒山野嶺,是個人煙稀少到處是毒蛇猛獸的小島。荷蘭資本主義侵入後,由於契約華工不斷到達,與當地居民一道披荊斬棘,才使勿裡洞的面貌逐漸改觀。而華工在開山砍樹造橋鋪路建屋開礦中,不知獻出了多少生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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