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在礦區之外,一條公路蜿蜒盤桓上了山坡,站在坡上可以看到海灣,白色的沙灘圍繞著碧綠的椰林,沙灘之外便是藍色的海,海水輕柔地拍打著岸邊,山坡的一角有幾幢白色的小洋樓,鑲嵌在紅花綠葉叢中,洋樓周圍有人工種植的熱帶灌木和各種花卉,清香撲鼻,這裡僻靜,風景如畫,如世外桃源。這是勿裡洞錫礦公司總經理約翰?彼特遜?昆的私人官邸,除了他那樣的職務和官銜,別人還有誰能住進這樣的洋樓呢?進入洋樓的轄區前,就有荷槍的門崗站在那裡,只有紅毛出入才不受盤問,連巴力頭都不能入內。

洋樓內廳寬敞,雪白的牆壁,落地大玻璃窗垂掛著縷花的紗縵,紫檀木的傢俱富貴豪華。約翰和妻子已經坐在餐桌前,當地的土族傭人低頭手捧盛著咖啡牛奶麵包的托盤輕步走來,還沒到桌邊便屈膝彎腰,到了桌邊就雙膝跪下,把托盤舉過頭頂,再把盤裡的食品一一擺在主人面前。這是所有給荷蘭人當傭工的土族人必須遵守的規矩——

給主人端送任何物品都必須雙膝跪下,只要主人在場,傭人走過必須屈膝彎腰。

約翰的兒子小約翰從樓梯上下來,和父母打了招呼也坐下吃早點,他趁學校放暑假,從海牙來父母親這裡,老約翰有意把兒子培養成政界人才,所以讓兒子來勿裡洞礦區,他要讓兒子體驗一下怎樣管理好一個錫礦公司。

父子邊喝咖啡邊談話。父親問:約翰,你在礦區到處轉了覺得怎樣?他讓兒子到礦區轉悠是想讓他知道這個公司的規模,和自己的轄區範圍有多大,讓兒子對他的事業有個初步的印象。小約翰聳聳肩,說:爹哋(daddy,歐洲人對父親的暱稱),我原來想,來這裡的礦區我能收集一些寫畢業論文的具體素材,我看到的是礦工的生活太慘了,勞動太原始,他們一點保障都沒有。

回答有點出乎老約翰的意外,他說:你太年輕了,你還需要經歷更多的事,你應該知道我們家族的光榮歷史。小約翰:光榮歷史?老約翰說:是呀,這個礦區是你的曾祖父開創的,不過,那時規模很小,傳到我手中才擴大到今天這個樣子。小約翰:哦,那麼,你說我應該怎樣寫我的畢業論文呢?老約翰:你的論文選題是什麼?

讀新聞專業的兒子嚮往的是當一名能反映現實的記者,他的論文選題是:《現實生活是新聞報道真實性的基礎》。老約翰沉吟片刻,說:嗯,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些素材,比如,東印度公司成立以來,為荷蘭國庫提供的稅收平均每年佔70%以上,這些數字證明東印度公司為我們國家的繁榮昌盛立了大功。這些利潤來自三大部分:我們在印度的鴉片種植園、印尼蘇北的種植園和印尼的三個錫礦公司,其他來自馬魯姑群島的香料還佔一小部分。我管轄的勿裡洞錫礦公司上繳的利潤就佔了非常可觀的部分,這也是父親的功績。

小約翰聽了有些不以為然,說:爹哋,你說的利潤是由那些礦工用原始的勞動創造出來的。老約翰說:你的觀點不對,你太年輕了。沒有我的管理,沒有東印度公司,這些契約工人在中國生活得更悲慘,我們是為他們提供了工作的機會,讓他們有飯吃。

小約翰爭辯說:爹哋,那為什麼我們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吃這樣的早餐,那些礦工吃的又是什麼呢?老約翰生氣了:你能坐在這裡享用美好的早餐,是我工作給你提供的,沒有爸爸在這裡——遠離家鄉和親人,孤單地工作,你能有好日子過嗎?

小約翰:可是,爹哋,那些礦工也是遠離家鄉和親人……老約翰打斷兒子的話,說:那不一樣。他們是罪人,我們是蒙主耶穌的恩得了救的,是上帝的子民。聖經上說,凡是信靠主的人,便能得救。他們不信主,他們生來就帶罪,就該受到懲罰。

小約翰感到懵懂了。又問:爹哋,你用什麼辦法管住他們?

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老約翰正好可以在兒子面前炫耀一番:這要說到你的先祖、赫赫有名的燕?皮特遜?昆,是他的首創。就是和想出洋謀生的中國人簽下契約,這張契約就像繩索把他們牢牢地套住了,他們就得聽從礦區的一切安排。你設法把契約期延長下去,他們就得繼續幹下去。

小約翰問:怎樣把契約期延長下去呢?老約翰:這很簡單,給契約工人定下許多規矩就是,不聽從或是做不到的,就罰。

小約翰搖搖頭:那太苛刻了吧?父親帶著教訓的口吻說:要給咱荷蘭皇室賺取更多的利潤,你不能仁慈!兒子,你必須學會運用策略!

小約翰不語。母親說話了:你們不用再爭論了,約翰,咱們去海邊吧。小約翰變得活躍起來,說:爹哋,今天暫不跟你辯論了,我要去海邊游泳,來這裡不下海就太可惜了。

兩個赤裸著上身的當地男傭人一個肩扛著遮陽傘,一個搬動兩張沙灘躺椅和小茶几等物,他們先為主人把遮陽傘放好,把沙灘躺椅和小茶几等物擺好,然後就蹲在沙灘的一邊,等候主人隨時呼叫。

沒風,天是湛藍湛藍的,海面很平靜,海水也那麼碧藍,海浪輕柔地拍打著岸邊的白沙灘,這個海灣、這片海灘,好像自盤古以來就那麼恬適潔淨,像個嫻靜的處子,因為沒有人到過這裡,只有老約翰一家人可以享用。

小約翰和母親在海水裡遊得很愜意,遊完泳,他們便戴上墨鏡在躺椅上休息,熱帶海邊的陽光直射著,他們有遮陽傘遮陰,喝著清涼的椰子水,非常放鬆。那兩個男傭人卻在毒辣的陽光下被曝曬著,即使身上被曬出了油,他們也不敢動窩。

遊夠了,休息夠了,小約翰便獨自到處走到處看。走著,走著,不料下起了大雨,熱帶的雨一下起來就是傾盆大雨。正想找地方躲避,不知覺間跑到了礦區,前面亂哄哄的,一堆礦工和帶槍的荷蘭兵撕扯在一起,幾個礦工奪過荷蘭人手中的槍,另一個荷蘭兵開了槍,呯的一聲,當場打死了一個礦工,其他礦工沒有退下,反而一擁而上,把那個打死人的荷蘭兵推倒在地,一齊上去……小約翰心想:不好,出事了!他回頭跑去父親的辦公室報告,剛才的槍聲也把管工們驚動了,大隊帶槍的兵和警察全來了。

現場的礦工全被關押起來。那個開槍的荷蘭兵被憤怒的礦工扭斷了手臂,臉上也挨了幾拳,警察再晚來一些,他恐怕會體無完膚。傷了荷蘭兵,可不是小事,連公司總裁老約翰都親自過問此事。

巴力頭調查為首的肇事者,所有礦工都說是大家一起動手的。審問為什麼打人,礦工們說是荷蘭兵先打人,而且開槍打死了一名礦工。再問其他帶工頭事情是如何引發的,原來是因為下了雨,礦工們自動收工不幹活了,荷蘭兵不允許他們走,雙方撕扯起來。

巴力頭審問礦工:帶工頭沒讓你們收工,你們擅自收工,是誰的主意?回答是:合同上有規定,下大雨可以不出工,如果再幹下去,重演瑪紇的事故,誰負責?

巴力頭毫無辦法,一個個審問、拷打,不給吃不給喝,什麼辦法都用了,也沒有人說出是誰把荷蘭兵的手臂扭斷的。他把過程向荷蘭老闆彙報後,荷蘭人又向公司總裁彙報。

這是老約翰遇到最棘手的事態,而且偏偏是在他要對兒子炫耀自己的功績和魄力的時候發生的。不過,他倒想考考兒子是否具有政治家的氣魄。幾天來,父子常就此事進行了討論。

小約翰有些沉不住氣,先問父親:爹哋,那天發生的事有結果了嗎?老約翰說:你是問如何處置的嗎?照你看呢?如果你是我的話,會怎樣處理?小約翰:我要先知道事情的起因。

老約翰輕描淡寫地說:起因嘛,很簡單,豬仔們不服管,尋事來鬧。小約翰:怎樣不服管?怎樣尋事來鬧?老約說:因為下了雨,他們擅自收工,管工制止不了,我手下的兵就上前去幫管工制止他們,他們就反了,把我手下的人手臂都扭斷了。

小約翰:不對,我當時也在那裡,只是離得遠一些,我看到是你手下的人先開槍打死了一個礦工,他們才動手打人的。老約翰:你怎麼會在現場?小約翰:我在海里遊完泳,到處走,正好走到那裡了。

老約翰沉吟片刻,說:就算是你說的,是我的人先開槍,那些豬仔也不可以還手。小約翰:為什麼?老約翰:咱們歐洲不論是哪國的船隊開到中國沿海開炮打他們,他們的政府都不敢還手,在我們管轄的礦區,豬仔敢打我們的人,那不是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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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搖搖頭,顯然不同意父親的說法。父親繼續開導他說:中國政府太封建太落後了,它的百姓沒有文化不懂科學,不講衛生,骯得像豬,只能受制於歐洲先進的民族。稍停,老約翰問:讓你管這樣的人,你要怎樣管?小約翰說:我想我會先讓他們掌握先進的科學和技術,提高他們的能力。

老約翰站起身來制止兒子再說下去:夠了,兒子,你太幼稚了。掌握先進的科學和技術,這是我們歐洲人的事,除了歐洲人,其他的民族都不行。小約翰:為什麼?父親說:他們太蠢,你沒看到那些豬仔都是兩條腿的牛馬,他們能掌握先進的科學技術嗎?小約翰兩手一攤,對父親的話不置可否。

母親說話了:我認為礦主就是礦主,礦工就是礦工,礦主就是管礦工的,就像家裡的傭人和主人一樣,傭人永遠是服侍主人的。

小約翰問:那,爹哋,你會怎樣處置那些礦工?老約翰:那幾個領頭鬧事的是害群之馬,不能留在礦區,得把他們除掉。小約翰:爹迪,你如果要除掉為首的幾個,我認為把他們遣送回中國是最好的。

老約翰很吃驚:為什麼?兒子說出他的理由:遣送回中國是善舉,其他礦工會覺得你有仁慈的心,還會好好的幹;如果再殺幾個,必會引起更大的憤恨。聖經教導我們要有普世大愛,你不覺得你對礦工太殘酷了嗎?這不是犯罪嗎?老約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家的利益。主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他流出的的寶血把我的罪洗清了,十字架已經負起了我的全部的罪。

過了一會,老約翰才說:還是你說的有理,好,這次我可以採納你的意見。不過,兒子,你缺乏當政治家的魄力。小約翰:我不想當政治家,我只想做一個反映真實的新聞記者。老約翰嘆了口氣,他知道兒子的脾氣,當父親的也強求不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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