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臉,沒有傷痕。

長相如何?

從那次劃傷了臉,塗生才知道男子的相貌並非無關緊要。至於他自己相貌好壞,從來沒人和他說過。要知此事,只能問小玉姐。“你看我長得好麼?”

顧小玉還當他說些甜話兒招惹她,啐了一口,後才明白這大呆子真是這個意思,這才端詳著,笑道:“說不上俊俏,連邊都沾不著。但也不算難看,細看還有幾分耐看。算是個正經男子長相吧。”

暗夜裡,星空下,這些話彷彿重又在耳邊響起。不知不覺間,塗生已經淚流滿面。

過了不知多久,塗生擦擦眼淚,吸了吸鼻子,邁開大步,朝顧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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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兵奔跑,速度比得上快馬。論起耐力,不要說馬,沒有哪種牲口比得上。這樣的速度加上這樣的耐久力,這個世界再大,哪裡去不得?哪怕天涯海角,也能一路飛跑著去。

黑河鎮距離顧莊近千里地。以邊地道路之崎嶇難行,對普通百姓來說,這樣的路程便是一道天塹,終生都翻不過去。但對天兵來說,不過是尋常小事。打仗的時候,哪一次戰場沒個數百裡地,就算千里也不是什麼奇事。

(想想就知道,像金剛力士施展仙術顯露金身以後,那是數十丈身高,一座山巒一般,一步跨出就是一二十丈。似這樣的戰士,哪能像紅塵國家一樣,有個方圓數十裡的戰場,便是能載入史冊的大戰。)

塗生自覺是個逃犯身份,不敢在道路上從容行走,只好大寬轉從野外、森林中繞道過去。但就算這樣,最多不過三四天就到。

在林中奔走沒多久,塗生便發現季節不對。明明該是隆冬時節,快過年或者正過年的時候(他在地牢裡不知具體日期,只知道個大概)。穿的是冬天衣服,吃的是過年的肉菜。從牢裡逃出來時,外面下著恁大的雪……種種情形都對得上,是那個季節無疑。但現在,金烏和赤烏兩個太陽熱騰騰照著,身上的棉衣哪裡穿得住。森林裡一片濃綠,一丁點積雪的影子都見不著。還有打來吃的野味,一摸便不是冬天那身厚實毛皮。

難道那一覺,我竟睡了……多久?怎麼竟沒餓死?

(蟄伏狀態加上靈氣滋養,不要說幾個月,就是幾年都於身體無損。)

到了夜晚,最確切無疑的證據來了。

一年四季,星空不同。當金烏和赤烏分別朝東西兩個方向落山以後,懸在塗生頭頂的,是晚夏初秋的星空。

當兵的都知道,想不明白,便不再糾纏。塗生將此事拋在腦後。反正姓黃的姓吳的兩家都死了,那麼偏遠的地方,顧老狗再也找不著人家嫁女兒……

……且住!

如果不是一覺睡了幾個月,竟是睡了數年、數十年呢?那小玉姐豈不是……

從黑河到顧莊,最後一段路程必定要

經過吳家邊寨。塗生本想仍從森林裡繞過吳寨,但自從起了那個糊塗念頭,心裡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如故事傳說中那樣,一覺醒來,滄海變成了桑田,擔心到了顧莊時,不知它變成了什麼。

所以先要去吳寨看看。若吳寨還是那樣,顧莊和小玉姐自然也安然無恙。

快到吳家邊寨時,塗生先藏在林中,打算待天黑以後摸到寨邊看看。這裡距吳寨不遠,平時卻沒什麼人來。因它地勢險峻難行,吃力費勁爬上來,卻又是座斷崖,什麼都沒有。

誰知今日卻有些古怪。塗生才到,遠遠便聽見人聲。才朝一個小水塘一側退幾步,想避開那些人,水塘裡譁啦一聲響,竟赤條條站起一個人。

那人原是因天氣炎熱,在這裡浸泡納涼,沒想到還有人摸到此處。一時間,兩個人四目相對,都吃了一驚。

這個人,塗生認得。

於歪嘴,於隊長。

墾荒團上路之前,顧三爺特意招徠一批家丁,充當打手。這個姓於的,便是那些人的頭目。顧三爺要他們做什麼,他們便做什麼。從出發到定居,一路之上耀武揚威。從墾荒團到後來的顧莊,除了顧小玉、塗生,其他人無不服服帖帖。

和這個人最後一次見面,正是在不遠處那個吳家邊寨。一個於歪嘴,還有一個綽號一隻手的。塗生中毒昏迷之前,一匕首戳死了一隻手。本待掐死這個於歪嘴,卻因藥力發作,昏迷過去。

醒來時已成囚徒。於歪嘴自然逃出生天,保住了那條狗命。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應驗在這裡。

塗生咧開嘴,露出笑臉。

這個笑臉,會不會將姓於的活活嚇死,如那個錢姑娘一樣?

於歪嘴瞪著塗生的笑臉,怔了一會,臉上也綻開笑容。“好大的個子!恁大的人,悄沒聲兒冒出來,險些嚇死老子。”

沒想到這人竟是這個反應。塗生反倒有些發愣,不知所措。

這個於歪嘴他頗為熟悉。同在顧三爺手下,他是出力的,於歪嘴算是個跑腿的,兩個人免不了時常說話、商量。尤其是最後顧三爺設計陷害,讓於歪嘴帶人騙他給吳寨出力,疏浚河道。那些天裡,他和於歪嘴同吃同住,幾乎沒一刻分開。雖然沒看出那人心懷鬼胎,但他脾氣怎樣、性格如何,塗生仍是大致知道。

狡猾陰險,又兇惡毒辣,還頗有決斷,表面上卻又豪爽慷慨——他若沒這些本事,塗生當日也不會被他騙倒,那麼多天都沒看出破綻。也正是因為這人出色,顧三爺才如此讚賞,提拔他做了家丁隊長。但這個人卻絕不是這般膽大包天,眼看死到臨頭,卻大剌剌地不當回事。

難道早知我要來這裡,事先便設下了陷阱?

塗生將視聽知覺發揮到了十成,兩隻耳朵幾乎豎立起來,仍是聽不出周圍有甚埋伏。

“喂,才還傻笑,怎麼我一開口,就成了這般呆頭呆腦的模樣?”於歪嘴道,“難道你當我是啞巴,沒想到我還會說話?”

一邊說,一邊涉水上岸,從草叢裡撿起幾件衣服穿上。還順手戳了塗生一下,“真是好大個子,難為你怎麼長的。”

這樣的反應,實在太出乎意料。這人本該跪地求饒,或是拔腿便逃,甚至撲過來拼命,哪怕是嚇得當場暈厥——這些全都合情合理,但像這樣全不在意,這這這真是怎麼都對不上榫頭。

於歪嘴的下一句話,更加不合情理。“喂,說話,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要去哪裡。這一片都歸我管,快說!”

姓什麼叫什麼?

塗生壓下不解,眼睛看著於歪嘴,嘴裡一字一句說道:“我姓塗,名叫塗生,你們都叫我顧大郎。於歪嘴,我來此地,是專程來找你的。”

話說到此處,塗生只等於歪嘴尖叫逃命。誰知於歪嘴提好褲子,手伸進褲襠搔著,“老子在內地江湖大大有名,知道個綽號不算什麼。報個字號就想跟老子吃飯?做夢!”手從褲襠裡出來,又伸在鼻子前面嗅著,“說吧,誰薦你來的?”

塗生隱約猜到了點什麼,“你這裡不是有個叫一隻手的?”

於歪嘴:“有,是把硬手。他是你什麼人?”

塗生道:“是我二叔。”想起一隻手的德性,感覺白白吃了個虧,“遠房的。”

於歪嘴大笑:“不說我也知道,要是親叔,哪裡會這麼大個子。”走上前來,在塗生身上狠狠捶了兩下,“好!一看就知道有把子力氣。我這裡正用得著。一隻手薦來的,信得過。只是有個壞消息給你,你叔出事死了,一年多以前就不在了。”

塗生“哦”了一聲,“怎麼死的?”

塗生實在裝不出悲傷表情。於歪嘴看在眼裡,卻覺得再自然不過。像他和一隻手這樣的江湖匪徒,哪有可能壽終正寢。刀頭飲血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沒了性命。死了便死了,哪會如常人一般哭哭啼啼。

眼前這大個子將一隻手之死不當回事,反倒讓於歪嘴覺得此人正是自己同類。“在林子裡遇上了老虎,被一爪子抓透了脖子。”

塗生記得清清楚楚,明明是被自己一刀刺穿頸項。但看於歪嘴的神態,又不像是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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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窸窣作響,塗生小心提防。若這個於歪嘴真是自己平生聞所未聞的演技派,又吃了熊心豹子膽,生死關頭還面不改色……唔,若是設的陷阱,定然便是這個!

看於歪嘴的樣子,完全沒聽到動靜,上來拉手示好:殺過人麼?可曾做過買賣?身上可有懸賞?會拳腳麼?慣用的是什麼傢伙?會不會一隻手擅長的飛錘?……

說了好一陣,這才側過腦袋,“好像我們的人來了。”提高嗓門吆喝道,“喂,你們幾個,都過來!”

原來不是陷阱?那又是什麼?

聽腳步有五六個人。待這幾人走出樹林,塗生才發現,這些人他都認得。

燕七、疤子、老薑、老古、大碗。都是顧三爺家丁隊裡的,向來跟於歪嘴走得近。

“於頭兒,這大個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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