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埋在這裡,塗生便陷入近乎昏迷的沉睡。若沒有土地中的靈氣為他續命,這一睡便是長眠不醒,死亡。

世上凡人,只要不是橫死暴卒,都是同樣的死亡過程:重病,迴光返照,昏迷,死。

昨晚的塗生,走的正是這條路徑。別人重病,他是重傷;別人迴光返照,他是得了奪氣而來的靈氣,被大補了一番,一段時間內只覺得精神抖擻;到了睡進坑裡,消耗殆盡,進入昏睡,相當於昏迷不醒。

接下來本該靜悄悄死去,卻被那一點靈氣,吊住了性命。

更巧的是,此地靈氣不像在梅林中那樣,被那一道不知從何而起的奪氣大法將一地靈氣榨取乾淨,給他猛地灌注進來。這時的靈氣像若有若無的水滴滴下,時不時一滴,時不時又一滴。既讓塗生的生機不絕,又不會讓他如進了補一般,剎那間龍精虎猛。

這種狀態,介於已死未死之間,似冬眠,如蟄伏。那點微弱的生機,與土地融為一體,難以區分。連塗生的整個身體,都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哪怕有人直直地盯著看,也難以分辨出哪裡是人體,哪裡是大地。

塗生。土生。

生於土地。被土地包裹時,土地會滲出靈氣,母乳般哺育他,治癒他。

藏於土地。被土地包裹時,他也成了土地的一部分。難以辨認,無法區分。

築基修士的神識到了,一寸寸掃過深深的地下,掃過塗生的身體。

然後遠去。

即使是築基修士的神識,看到的也只是土地。純是土地。除土地之外,別無他物。

儘管像這般反覆檢視,但黑河鎮內並非重點搜尋的目標。在此地的這番反覆掃視,只是上界修士做事和下界不同。不做便不做,要做便做徹,不會留下任何死角。

其實修士們均有共識:黑河鎮之內是最不可能的地方。地靈的藏身之處,一定是個靈氣相對最多、濁氣相對最少之處。紅塵之內,這樣的地方只能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絕不可能在人煙密集的市鎮。

所以一旦鎮內排查結束,從羽士到築基,上界修士們飛赴四面八方,十幾天裡,將曹國和周圍好幾個國家的偏僻地方細細篦了一遍、兩遍、三遍……

塗生卻在黑河鎮內的地下沉睡不醒。

十幾天後,上界修士們一無所獲,只得返回九重天上。塗生仍在地下沉睡不醒。

做著千百年不變日常營生的黑河人,偶爾也有個把從塗生附近經過。有一次,奔跑追逐的兒童甚至從他頭上踩過。

塗生仍是沉睡不醒。

冬眠蟄伏,將身體交給大地滋養。

這一覺便是數月。

然後,一片黑暗中,塗生睜開了眼睛。

他還不知自己已經沉睡數月,只當是睡了一夜好覺,覺得精神充沛,體力盡復,頭腦分外清晰。

這時應該天亮了吧?塗生吸一口

氣,想從空氣中分辨是白天還是夜晚。白天的氣息比較躁些、暖些,夜晚的氣息更加沉靜、清涼。會分辨的人,一嗅便能知道。

一吸,再吸,卻沒吸到空氣。直到這時,塗生才覺得有些氣悶。

埋坑時本來留了氣孔,經過這麼多日子,早被泥土堵塞。塗生卻以為是自己心急,活沒做好。

堵塞氣孔是常見意外,自然早有準備。塗生用手裡一直拈著的那根小棍輕輕向上捅了幾下,一旦能吸到外面的空氣,立即停下。這是怕外面正好有人,你只管捅個不住,定然被他察覺。

塗生用龜息之法慢慢呼吸,同時分辨著吸到的氣息。應該是夜間的空氣。確定無誤後,這才輕輕擴大氣孔。不僅利於呼吸,還能聽到上面的動靜。

夜深人靜。

塗生在地下蠕動挖掘,先露出半張臉,兩隻眼睛骨碌碌轉動,儘量四下察看。再次確定真是深夜,四周絕無動靜,這才慢慢爬到地面。

塗生大口呼吸一陣,吸飽了清新涼爽的深夜空氣,這才從土裡刨出自己的衣服包袱,拍打乾淨,又開始搓掉巴在全身上下的泥土。才搓兩下,突然想到被燒成了個炭人,這一搓還了得,豈不是連焦皮帶血肉都搓下來,說不定只剩下——

——低頭一看,手搓的地方白生生的。塗生唬得幾乎驚叫一聲:娘哎,還真的搓得血肉脫落,露出骨頭了?

但手下並不疼痛。塗生卻還是不放心:說不定燒到皮焦肉枯時,連痛都不知道了。

且喜今夜不像昨晚,沒有風雪,還有些星光(塗生到現在還認定只是放倒頭睡了一夜加一個白天)。藉著星光仔細一看,原來不是骨頭,竟是搓盡泥垢,露出白生生一個肚皮。

塗生心裡納悶:明明記得全身都被燒著,而且是燒灼之力遠勝凡火的符籙之火,一把火燒得全身烏黑,和焦炭相似。怎麼竟然還有一塊白的?

想不明白,不如再試試。塗生小心翼翼地從手背摳下一點泥團,下面皮膚果然是黑糊糊一片。仔細看時,還被燒得迸裂成一塊塊的,如魚鱗一般。

塗生尖著手指,拈起一片。大如紙錢的這片皮膚早已炭化,應手而起,並無一絲痛楚。揭開之後,顯出下面一片白色皮膚。塗生輕輕捏了捏,正是自己的皮膚,絕非異物。

塗生又驚又喜,又搓又剝,不多時便現出一隻搓淨了泥塊、焦皮的淨手,星光下白得耀眼。

(其實塗生皮膚並不甚白,只是和燒焦的黑皮相比,才覺得如此之白。加上有星光照射,只要不太黑的東西,都平添了幾分白淨。)

塗生興奮得呼哧呼哧喘了一陣,這才屏住呼吸,開始朝臉上下手。臉面和手不同,塗生不敢用力,只輕輕摳著,一點點撕著。弄了半天,摸著光光的臉,雖然沒鏡子看不見,但一摸便知道,不再是近一年來那張被烈焰毀容、凹凸不平的醜臉。

睡一晚上,皮膚竟然自愈!塗

生歡喜得幾乎落淚。

想他一個男子,天生便不像女子那樣看重容貌。他又在行伍中長大,每日見到的叔伯大爺們,誰不是一身傷疤。臉上劃道口子算什麼,就連缺鼻子少耳朵都見慣不驚。至於長相醜俊,塗生這輩子都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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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和小玉姐相好,塗生才想起自己這張臉,也依稀明白這張臉上除了眼睛要看得清、鼻子要嗅得靈、耳朵遠近都能聽見、嘴巴什麼都吞得下之外,似乎還有點其他什麼功用。

有一次在林中伐木,那株大樹倒下時,幾根樹枝在他臉上過了一下。塗生全不在意。割進肉裡還不到一分,以天兵凝血之快,這點小口子轉眼間便止血結疤。打什麼緊,只當搔癢時下手重了點。

誰知小玉姐看了,竟比斷手斷腳還傷心,“半張臉都劃掉了,怎麼得了,怎麼得了……”

當時塗生還和她解釋:“這裡傷得最好。往上太陽穴,往下脖頸,那才不得了。臉上怕什麼,算它少一兩肉便是。”

把個顧小玉氣得,“你、你、你……”徑直跑回家去,撇下塗生一個人摸不著頭腦。

過了一兩天,臉上那個大疤脫落。小玉姐天天都要撫摸著傷痕唸叨,“老天保佑,不要留下疤痕。”還將女兒家用的香膏細細抹在上面。“不指望你是個俊俏哥兒,但也別是個破了相的醜鬼才好。”

還好天兵恢復能力驚人,沒過幾天,臉上平復如初。顧小玉喜不自禁,“這香膏當真妙用如神。我也沒剩多少,都給你留著。別的地方傷著了不用它。這麼金貴的東西,一定要用在臉面上。”

在黑河三岔被燒傷以後,塗生先受困於琵琶骨被穿,受那番痛苦折磨,一時想不到別的。後來因地下靈氣滋養,傷痛稍輕,有時便會不由自主,想到這張臉上。

囚室裡沒有鏡子,但光憑伸手摸索,塗生已知不妙。那半張臉摸著,和未燒傷的迥然不同。該平的地方歪著扭著,該突出的地方反而凹陷下去,還有坑坑窪窪,一道道裂口,怎麼摸索,感覺都不像一張人臉。

若小玉姐看到,會怎麼想?

每次想到這個問題,塗生都慌忙迴避,不敢深思。有時甚至異想天開:小玉姐那香膏既然能治上次的疤痕,這次也一定管用。森林裡什麼藥材沒有,採些回來,多配製些,每日塗抹,還怕不能恢復?

這當然是自欺欺人。上次的疤痕平復全靠天兵的自愈之力,和顧小玉的香膏沒半分關係。

塗生將全身上下搓了一遍,像蛻殼一樣,蛻下燒焦的死皮死肉。那層皮肉已經徹底枯焦,一搓就成了細屑,混在泥土中剝落下來。塗生看看身上,不僅沒半點燒傷的焦痕,連從前當天兵打仗時留的幾處傷疤,也都徹底消失了。

塗生穿好衣服,提了包袱,特意尋了個水窪,藉著星光,望著水中的倒影。

自從在吳寨被擒,這一年多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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