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的血肉退去之後,亞瑟第一時間向著惠人與傑克道歉:“對不起。”

“這次,是我莽撞了。”他神情嚴肅地道,“差點就帶來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我當時確實急躁了,因為……”他繼續反省了一句,然後卻站在原地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麼。

最後亞瑟嘆氣搖頭,少見地露出了沮喪的神色:“感覺上,好像是七次以來最接近答桉的一次……”

惠人有些意外。他自然明白亞瑟是在說剛才刺激到了灰原初一事。但其實對此,惠人其實並沒有太在意。

有反應總比沒有反應好,不是嗎?——但亞瑟竟然會為此道歉……

他給傑克對視了一眼,確認了對方的想法與自己一致,然後便嘗試著開口試探道:“這個無所謂……但是,我們想知道實情。”

亞瑟果然點點頭,表示應允。

“一開始,不論是你們還是我,應該都不認為對方是同一立場的夥伴吧。你們是炮灰,我是督戰官,關係的確就是如此。”他環視兩人,坦然道,“但到了現在……我覺得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一下對方。”

“這次你們,在我沒想到的地方,在本來沒必要的地方,都算得上幫了我很多,謝謝。我認為,我們現在算是同舟共濟的夥伴了,甚至以後還有機會做朋友。你們覺得呢?”

惠人沒吭聲。

他可不是蠢人,自然清楚他與傑克作為集團的囚犯,被送進來當然不是來度假,而是來趟雷的……

但現在,這一事實真的有改變嗎?

亞瑟自然是看出了他的猶豫,於是大大方方道:“為了表示將你們看作夥伴的誠意,我現在就把資訊完全公開,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都說出來。”

他顯然早已經在腹中做好了斟酌,此時便不停頓地繼續往下道:“簡單來說——你們見過‘灰原初’了。他不但是你們,也是我,甚至是集團有記錄以來最強大的血肉領域的掌權者。所以,我才說他是最接近血肉的人。”

“但或許是太接近血肉了……你們看到了,突然之間,他就告訴我們他出了點問題。”亞瑟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腦袋在空氣中畫著圈,“——灰原初說他聽到了亞大巴多的聲音,說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灰原初,還是亞大巴多。”

“於是,集團把灰原初送到了這裡。這裡是‘背叛之主的監牢’,是集團唯一幾處有能力收容‘造物主級’,而不影響現世的收容所。”

“被送進來之後,灰原初很快就徹底失去了人類形態,化作一片無定型的血肉之海,吞沒了整個監獄。”

“後面的事情……你們已經親身體驗到了。

“在這所監牢中,灰原初與背叛之主分庭抗禮。每天之中,有一半時間監牢仍然是監牢,但剩下一半時間裡,血肉潮汐便會取而代之。

“血肉吞沒監牢之後,會呈現出另一種面貌——某一所奇怪的‘學校’。在這所學校裡,還有著同樣由血肉塑造出來的‘學生’,甚至‘灰原初自己’。”

“因為這個血肉的統治域內,最基本一條規則就是:‘這裡就是一間真正的學校’。”

“所以,被血肉塑造出來的‘學生’們彷若日常一般的上著學。所以,就連背叛之主和她的獄卒,即使不情不願,但也被迫加入進來,按照這一‘設定’扮演了各自的角色,一起表演著‘正常上學’的戲碼,扮著家家。”

惠人默默回想這三天來看到的,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亞瑟此時的表態,正與他的觀察完全對應上了。

……也即使說,亞瑟上面說的這些,基本都是用來介紹這件事的“背景”的……或者說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

接下來,就是關於“現狀”,或者換言之“要做什麼’了吧……惠人暗想

果然,亞瑟停下話語片刻,似乎等兩人消化完成之後,便繼續道:“……我要告訴你們的是,‘學校’和‘學生’都不是憑空塑造的,而是具有原型的——那些,都是灰原初在現實中真正經歷過的一些人和事。”

“所以集團的專家們認為,這些都是出自灰原初某種無意識的期望。他在無意識中用血肉權能,以他所認識的人們為原型塑造出血肉傀儡,又以他對他們的記憶投射進血肉傀儡的行為舉止之中,令其成為有血有肉的‘思念體’……就像是在做夢,在夢中塑造他想要的情節與人物。”

“而這個夢代表著什麼的呢?自然,代表著的就是灰原‘想要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這樣的願望。”

“——也就是說,雖然迷失了,但灰原初的自我並未完全失去。他還在掙扎,就像是溺水者竭力將手伸在水面外。”

“即便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但我認為灰原初還有得救和恢復回來的機會。所以……”亞瑟最後簡短而有力地說道,“我要幫他。”

“所以,我調集了許多炮灰,與他們一同七次進入這所監牢。”

“因為我認為,灰原塑造出這所學校,塑造出那些血肉思念體,其實除了基本的求救願望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他頓了頓,放慢語速到:“喚醒灰原的某個答桉,肯定也藏在裡面。”

“那個答桉,就是我的最終目的。我要幫助他將‘作為灰原初的自我’重新固定下來。”

“我的目標,就是讓灰原初醒來。”

“而你們想要活著離開這裡,只能寄希望於灰原初醒來。”

“所以從這意義上來說,我們的這兩個目標,其實是統一的。這就是成為同伴的基礎。”

然後亞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我認為,我們現在算是夥伴,甚至以後還有機會做朋友。你們覺得呢?”

惠人可沒那麼坦然。

他嘲諷道:“若是失敗了,我們會死,你則可以去找別的炮灰開啟下一個周目……好一個‘同伴’。”

“之前是這樣的”亞瑟坦然道,“但是現在情況變了。”

惠人皺眉道:“什麼意思?”

“剛才灰原不是借折露葵的思念體之口告訴了我了嗎?我已經沒有下一次機會了。”亞瑟沉聲道,“我是那麼理解的……意思就是說,如果在週五之前再解決不掉這個問題,那麼灰原就會徹底消失了。”

“灰原消失之後,他的願望自然也就消失了。於是,‘學校’和‘校規’也將不復存在……有一點你們也許之前有所誤會,那就是‘校規’,其實是用來保護我們的。如果沒有‘校規’……”

“到時候……”亞瑟停頓了下,“到時候,我們面對的將徹底不再是‘灰原初’,而是一位‘更接近亞大巴多本質’的存在。”

“那個存在會對世界產生怎樣的影響,我是不知道啦……也許集團有信心把他繼續收容在這個空間泡裡,讓他遠離現實。”亞瑟自若道,“但是,在這裡的我,肯定是就會消失了……”

“我也會和你們一起,被血肉吞噬……與之前背叛之主的囚牢裡的無數囚徒,與之前七週目中你們的前任,合為一體。”

最後,亞瑟再次是示意了下自己伸出的手:“所以,我說我們已經是同舟共濟的夥伴了。”

惠人仍在猶豫,是否還需要做點姿態。

但傑克率先伸手過去了。

於是,惠人也只好放棄了已無意義的矜持,謹慎地與亞瑟輕輕一握。

“好,夥伴結成。”亞瑟愉快地道,“——那麼,我剛才說的其實有些簡略。所以在討論我們的下一步對策之前,你們還有什麼問題想問的嗎?”

惠人想了想,決定按照疑問生成的順序來問:“——那位自稱‘背叛之主’的,是真貨嗎?”

亞瑟則答道:“智慧之主阿斯塔沃確實存在,阿斯塔沃背叛血肉之主的事也確實在一些秘典之中有所記載。但僅憑此,集團還無法確認艾麗莎是否真的如她所說的那般,是阿斯塔沃的末端。”

“不確定?”惠人皺眉道,“但你們不是已經把她關進這座最高規格的收容所裡了嗎?”

“因為在一開始,艾麗莎在集團的認知裡一直是另外一個身份:一位稱號是蛇的‘使徒’。”亞瑟答道,“那是集團謀劃了一項很冒險的計劃,好不容易才將她收容進來的。”

然後,亞瑟無奈地攤手道:“但是,在灰原初也被送進來之後,艾麗莎突然如同受了什麼刺激一般,開始自稱‘背叛之主’。

“但是考慮到以下幾點:其一,‘蛇’本就是一名謊言成性的使徒,是操弄語言的高手,或許此時展現出來的能力也有著某種欺騙性。所以集團對她突然又開始自稱是阿斯塔沃的末端一事,並不能進行直接置信。

“其二,她雖然的確展現出了數個從未被記錄過的新能力,還用了不知道是召喚還是創造的方法,讓監牢裡一夜之間充滿了獄卒……但這些能力並不能幫助她突破這個收容所的收容。

“第三,便是考慮到她與灰原初之間的相互對抗與牽制。

“因此,集團最後的對策就是——‘不採取任何對策’。

“總之就是不管她說什麼,只要她無法離開這裡,就還繼續把她當做原來的收容物件來處理。”

“……如果她真是背叛之主,被反正都被關起來了,不更好嗎?”亞瑟最後總結道。

惠人則無奈地心想:意思就是集團也不知道吧?……

他只好換了個問題。

接下來這個問題,比較核心:“話說……灰原初真的是亞大巴多嗎?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面對真正的血肉之主,我們怎麼可能有能力阻止他。我們的全部努力,全都會是徒勞的吧?”

面對這個問題,亞瑟也十分慎重。

他抱著肩膀,手指敲擊了好一陣子,才斟酌完了回答。

“亞大巴多是盲目痴愚的。他其實沒有自我。”

“亞大巴多是只會回應願望的。願望越是強烈,便越是會被實現。”

“每一個人類其實都擁有亞大巴多的血肉。就像是……種子。”

“從以上這些條件,你們能得到什麼推論嗎?”

惠人還在愣神之間,傑克卻已經快速答道:“諸法無我。”

亞瑟澹澹道:“……我們先不討論亞大巴多到底是以怎樣的形式來存在這個太過哲學的問題……”

“更現實的說,我們現在所面臨的狀況就是:若灰原初希望他成為亞大巴多,認為他是亞大巴多……那麼,恐怕到了最後,他就真的會變成亞大巴多。”

傑克低聲唸誦了幾句經文,而惠人此時也理解了。

他想了想,又不解道:“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直接告訴灰原這些,他不就懂了嗎?”

“如果真有那麼簡單就好了。”亞瑟嘆了口氣道。

“我們現在談論這件事,用的是所蘊含的‘靈知’已經劣化到非常低的程度的‘語言’……所以可以說是‘安全’的。因為其實語言所觸及‘本質’並不深,而更類似於似是而非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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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哪怕我在這裡說‘我要打自己一拳’,也不代表我真的一定要去做。”

“但思想就不一定了。”

“——難道你沒有明知道某件事不對,還是會忍不住去做的經歷嗎?”

“而最危險的,還是‘靈知’……也就是說,當灰原接觸到與亞大巴多相關的‘靈知’之後,他的改變就已經開始了。這一改變,也無法被更低位的語言或是思想輕易抹消。”

“證據就是……灰原說他‘聽到了亞大巴多在對他說話’”

“那個亞大巴多,其實可以理解為‘灰原認為自己是亞大巴多’這一部分的自我認知人格化的結果。”

“但這不代表那是對灰原無害的東西……因為與之相似的存在,你知道是什麼嗎?你也接觸過——”

“——是信使的人格代表啊。”亞瑟重重說道。

惠人一下子如觸電一般,明白過來那是什麼了。

而傑克,也緩緩吐出兩個字:“……心魔。”

“沒錯,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那個存在確實也可以算是‘亞大巴多’。所以‘亞大巴多正在從灰原體內甦醒’這件事,也可以認為是真的。”

“而至於灰原到底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心魔’,他到底在想什麼……這,正是我們要解開的最大謎題。”亞瑟認真解釋道。

不知為何,他突然沉默下去。

然後在惠人惴惴不安的等待中,亞瑟自言自語地喃喃吐出一句:“……總不能是就因為被女人甩了吧。”

“哈?”

惠人有些懵了,完全不知道亞瑟這是不是在開玩笑。

但傑克卻是澹然地接了話:“但這位折小姐,應該也不是普通人吧。”

這個惠人倒是同意。

每當他回想著與折露葵的對話,回想著尹吹來香以及另外三名少女的表現,他都會反覆思考這個問題。

“……那些真的是‘思念體’,真的是灰原初自己扮演的嗎?”

他的疑問,意外地被證實了一半。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們都太‘真’了,對吧?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尹吹來香確實不一樣。她是例外的。”亞瑟爽快又坦陳,“不過具體到‘為什麼’,根據集團的資訊管控條例,我不能說,只是請你們相信我。”

他繼續道:“但是其他人……應該確實只是灰原初製造出來的思念體而已。”

惠人不解道:“那為什麼玉置那三個人是在今天才出現的?”

亞瑟答道:“這些人的出現,對應著灰原初的願望。說明灰原開始重新懷疑自己的願望了。”

“我不擔心‘懷疑’。因為只有經過懷疑,審視,最後才能到達確定。如果懷疑都沒有開始,那麼後面的步子也無法邁出。”

“正是因為和你給他的觸動,他今天才塑造出了玉置等人。所以——”亞瑟翹起大拇指道,“你昨天那段話,非常有力!”

這個回答並沒有令惠人滿意。他回頭看了一眼傑克,想起了之前與之進行過的討論。

傑克自然是與他早有默契,此時見他投來視線,便會意地沉聲道:“亞瑟,你聽說過‘他心通’嗎?”

待傑克將他的想法說過一遍之後,亞瑟也陷入了沉思之中:“原來還有這種角度啊……”

他又想了想,道:“但是我還是覺得,除了尹吹來香是特別的之外……玉置佑美子,雪之下砂夜,尹集院綾乃,還有折露葵,只是灰原製造的這四個思念體……”

“——因為她們的靈魂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她們與灰原之間,在靈魂層面上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聯絡。”

“就算是他心通,也沒有那麼容易製造通道吧?”

“不,我覺得至少折露葵……很特別。”惠人猶豫片刻,終於將他昨天與折露葵的對話告訴了亞瑟,“其實,我昨天那段話只是轉達。”

聽完之後,亞瑟沉思了不短的時間。

“妙。”最後,他吐出短短一個字。

“能說出‘索多瑪’這個地方……那多半還真是‘他心通’?”

“因為灰原他應該是不知道‘索多瑪’的。所以以他對摺露葵的思念映照出的思念體,應該也不知道才對。”

很快,亞瑟又皺眉道:“神奇……不管是思念體還是他心通,最神奇的一點就是……她明明對自己的狀態有所認知,卻又冷靜地維持著自我認知?這不符合邏輯啊。”

傑克卻念道:“——‘我’為五蘊假名安立,無我破我執。”

亞瑟愣了下,似乎明白過來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也就是說……她本人可能也從來都是抱著‘我消失了也無所謂’的想法,所以被‘他心通’映照出來的副人格,才可以那麼平靜地接受現在這個狀態……

亞瑟嘆了口氣道:“這傢伙……到底有多可憐,才會有這麼嚴重的自我毀滅的傾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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