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多大的事兒你就上吊?你去了,我怎麼辦。你就忍心拋下我一個人?我才十四歲啊。”

程恪怒氣衝衝的質問秦氏。

秦氏淚眼淅瀝,心裡萬般苦楚猶如刀攪。

“兒啊,不是娘要棄你啊,是老天要棄娘啊。之前你爹去了,就有閒言碎語說我克夫。去年咱們家酒肆上一把火,你也病了大半年,不也是為娘惹出來的禍事麼?”

“胡扯!”

程恪氣的一拍桌子。

“你怎麼會這麼想?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天下不公不平,不順不幸的事情多了去了,難道都還是你的責任?”

秦氏抹了一把淚:

“那今天呢,今天王婆子憑白上門提親,不是我惹出來的麼?”

程恪無言以對。

他娘才三十出頭,這個年代是將將做奶奶的年紀。可是在他後世那個年代,其實才是剛做孩子媽不久的少婦,正當年華,雍容淑美。

加上秦氏天生麗質,又是出生小,嫁給程恪老爹後也是舉坐悠閒,自然比別個同時代的貧寒家庭女子美貌得多。

可是天不遂人願,程家接連遭難,秦氏滿心勞累,身心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優雅,被生活所逼,消瘦了不少。

可這反倒更平添了秦氏的一種別樣美貌。

俏白衣,小娘子,是個男人都會想入非非啊。

程恪不知該怎麼勸,這種事情,他做兒子的。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唯一能做的只有扯開話題不讓他母親糾結。

他便將上午在墨香巷裡的見聞說給秦氏聽,又將自己一番計較分析給秦氏。最後,他提出還是自己拿著書稿去撞撞運氣。

哪怕賤賣吧,總好過今日羅經濟開口就是五兩銀子。

秦氏聽到正事,心情岔開,也鬆緩了不少。聽到兒子想毛遂自薦自己直接找老闆談。她還很擔心,怕兒子年幼不諳人情。

但是轉頭一想,自己又如何呢。掌家幾年,把個家弄得每況愈下。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家裡如今這幅模樣,還不如讓兒子自己去闖闖。也是體驗人世,增長閱歷嘛。

她剛剛上過吊,心理又有一番滋味。死過一回的人,或許才能體會到生的可貴。

她算是看開了,留得青山在,便不愁沒柴燒。能把兒子培養成材,她才有出頭日子。實在不行,就把宅田全都賣了應急吧,能抵多少算多少。人沒了,才是什麼都沒了。

這麼一番心裡波折,秦氏做為官家小姐的氣度便出來了。

她微微笑著一合掌:

“好,我家雲哥是真出息了,娘也不能拖你後腿。連你之前寫的那幾篇什麼幽魂的,你也一併拿去。這樣吧,娘左右也是閒著,不如幫你先檢校謄抄一遍,省的去了鋪上人家挑你毛病。可好?”

程恪一拍額頭,他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她娘會讀書識字啊!寫出來一手小楷,比正經秀才還好看呢。

有了他娘一旁協助檢校,他這書拿出去,單單是一筆小楷就能賣錢。

母子二人心意相通,一時的愁雲慘淡便消失無蹤了,一縷濃郁的親情在小屋裡轉悠。

程恪心底不由得感嘆:“人生美好,莫過如此……。”

此後,程恪和他孃親秦氏二人便窩在家裡協力寫書。一個又多寫了幾篇,一個檢校。二人通力合作,一連五六日,便抄寫出了三十來篇二十來萬字的《聊齋志異》。

按照程恪的計劃,有三十來篇已經可以輯成一冊印刷發賣了。

至於後面的,他想學著後來的馮夢龍和凌濛初那樣,也來個《初刻聊齋志異》、《二刻聊齋志異》,利益最大化嘛。

這日正值芒種,程恪就此擱筆。他母親跟著他也累了幾日,窩在家裡都快生黴了。便吃過早飯放了閒,去了觀音庵拜佛。

程恪將寫好的稿子一一點打點收攏,找了衣櫃裡一匹舊布包好,興致沖沖的去了墨香巷。

程恪也不是沒考慮過去城裡,只是一者他對東關更熟悉。二來他一個才十四歲的毛孩子,去了府城反而被人不當回事。

此時的揚州東關還沒有包進揚州城中,要到嘉靖末期揚州建新城才會被擴進來。雖無城牆,倒也並未影響東關的繁華,因為這裡是兩淮鹽運司衙門榷關所在。

天下富貴莫過鹽商,有人的需要就有市場。所以東關十七巷,單單墨香巷一條巷子就有二十來家書店。

在墨香巷裡轉悠了半天,最終,程恪選定了翰雅書局。

原因倒也簡單,程恪在社學裡進學時候的課本,就是這家書局供的。鋪上的夥計陳小春,他見過。

進了店,程恪放眼打量了一圈,卻不見陳小春人影。只有一個瘦高個的夥計,拿著雞毛帚子在掃書架上的灰塵。

“請問這位哥哥,貴鋪上的陳小春陳老哥在麼?”

那夥計撇頭看了程恪一眼,扭頭又掃起了灰塵,根本沒搭理程恪。

“敢問這位哥哥貴姓,今日不是陳老哥當值麼?”

那瘦高個夥計轉過臉來高聲呵斥道:

“你是哪家的毛孩子,找陳小春幹什麼?要買書你找我就好了,不買書一邊玩去,別在這兒礙事。”

程恪吃了嗆,心裡有些惱。嘴上依舊還是笑嘻嘻的說:

“勞煩這位哥哥,我找陳小春有事商量。他今日是有事出去了嗎,能否告知我他的去向?”

夥計一聽,程恪不依不撓的要找陳小春,這根本是不把他放在眼裡呀!

不怪這夥計這麼想,因為前些時日老闆叫了人去南京探查書市行情。本來排了他去過這一趟油水的,卻拿書賣給客人的時候,不小心潑了水。

陳小春做為鋪上大夥計,當時想替他遮攔。可巧被老闆一頭撞見了,說他做事不慎。當場換了陳小春去南京,只打發他看門面。

這給他氣的,一直將陳小春看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這會兒聽到程恪提起陳小春,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都說了陳小春不在,我又不是他爹,哪有閒心管他去了哪裡。”

程恪惱了。

“你是新來的夥計吧,怎麼待人接物這般模樣呢。你們老闆就是這麼教你們做生意的?我來自然是有事,只是因為認識陳哥,才問詢一聲。你至於這麼火急火燎的麼?”

夥計聽到程恪頂撞,嗤了一聲。

“人還沒三泡牛糞高,你有事,你能有什麼事?不去上學好好讀書,到知道亂跑閒玩。還有事?瞧你出息的。”

程恪聽了話更氣了,將手裡包裹往桌子上一甩:

“我當然有事,叫你們老闆來。”

夥計嗤笑聲更大了,“蛤蟆打哈欠,你個毛孩子好大的口氣。叫我們老闆幹嘛,給你買糖吃啊?”

啪的一巴掌拍在包裹上,程恪高聲道:

“我賣書,我自己寫的書!”

夥計頓時咯咯笑了起來,笑的前俯後仰抖個不停。

“哎呦,哎呦,這可是今天我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了。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娃,你說你會寫書?你當你是楊侍讀麼?真有這本事你還寫什麼書,去考科舉啊。”

夥計這話裡的楊侍讀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朝廷裡的翰林郞-太子侍讀楊廷和。楊廷和十二歲中舉,是天下皆知的少年神童。

“楊廷和算個鳥,他有本事中進士,他有本事寫千古名文麼?”

夥計聽到這句話,嘴巴張的老大,愣了半天都沒合上。

眼前這少年知道楊廷和的大名倒不奇怪,只是這般口氣。他還真沒見過。

夥計乾脆拿著雞毛撣子去趕程恪。

“出去出去,我可沒工夫跟你這裡磨牙閒扯。要吹牛去大街上吹,看不被人笑掉大牙。”

嘴上說著,人就轉過來要把程恪往門外趕。

程恪冷笑一聲:

“這位小哥,我今天要是從這裡走了,你們鋪上就少了一筆大買賣,你就不怕你老闆要是知道了扣你工錢?

夥計徑直操起了雞毛撣子,“沒工夫跟你這毛孩子扯淡,快滾。”

程恪微微一笑,抱起包裹,手指頭點著夥計,嘴上還在嘆氣:

“世間多少睜眼瞎的愚人,送錢都不要。你今天可是少了一筆打賞。回頭別說我沒提醒你。”

說完話,程恪正要出門而去,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大笑:

“哪裡來的狂小子,居然連楊新都也不放在眼裡,好膽!”

聞聲,程恪抬頭看。書店外的門廊邊,正立著一個青衫儒服的中年文士。方臉寬額,留著八字鬍鬚,挺著個有些供起的酒肚。一手拂鬚,一邊笑嘻嘻的對著程恪打望。

程恪卻看得有些奇怪,這人面相,怎地有些熟悉?好似跟誰相似一般。

正在想著到底跟誰像呢?中年文士身後又轉出一個帶著眼鏡的少年儒生,款款朝著程恪拱手見禮:

“多日不見,不曾想今日到巧,在這裡撞見了公子。”

程恪驚愕的出聲:“是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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