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噗呲一聲,掩袖笑了出來。

“怎地,是我很奇怪麼,公子為何這般驚詫。”

程恪看看一旁的文士,一邊又看少女。幾眼對比,心底有了猜測,只是還不確定。

“這是你……?”

少女微微一笑:“家父,朱友檀。”

果然,程恪心道。

少女又側過身子對著父親朱友檀介紹到:

“爹爹,這就是那日在文津橋下救了女兒的陳公子。你託人打探了數日,可曾尋到陳公子家確切位置?”

朱友檀苦笑著搖了搖頭,“莫曾”。

“所以嘍,爹爹今日可要幫女兒問個準確,女兒還想找陳公子孃親做一匹布呢。”

聽到這話,朱友檀臉色一滯,一股無言的傷痛和追憶湧上心頭。看在程恪眼裡,很像自己母親思念亡故的父親的眼神。

一時二人彼此對望,卻各自深思不屬,有些冷場。

這邊店裡夥計還要趕程恪走,朱友檀這才注意到程恪的形象:

眉清目秀,身形俊逸。只是身子稍顯瘦弱了一些,偏偏又生了一副娃娃臉。難怪店裡夥計只把這少年當做個孩子。

朱友檀問:“剛剛我聽到有評價楊新都的,可是你?”

程恪抱著包裹正要離去,便朝少女點了個頭,這就要走。

“且慢,你剛說楊新都中的了進士,卻寫不出千古文章。年輕人,你口氣甚大呀。”

程恪根本就不理會,抬腿就跑,卻被帷帽少女一口叫住。

“陳公子如何每次遇到都是行色匆匆,可是有什麼難事麼。我爹爹問你話,你也不打算回麼?”

程恪轉頭,先朝著朱友檀拱了個手:

“這位大叔見禮,恰如貴公子所說,非是小子粗慢無理,實在是家裡有事不便應酬。至於公子說的做布事宜,家母前時剛剛病癒,無心勞累。這我也是跟小姐說了的,懇請大叔體諒。”

少女一跺腳,有些眼神複雜的剜了程恪一眼。一邊拽著父親撒嬌:

“爹爹,我今兒就要那種布料嘛。我不管,我們既遇到了,我今天就要把這事兒談成,你要是不幫我,我明兒就回開封老家去,不陪你了。”

朱友檀苦笑,一邊朝程恪拱手。

“年輕人,你可是有難事?你懷中抱的又是什麼?你若有困難,看在你相助過我小子,可否告知一二,或許我能幫襯些許。”

“你?”

程恪有些生硬的回到:“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自己有手有腳,縱然困難,我自有解決辦法。不勞老先生費心,多謝。”

正要拱手道別,這時店裡突然傳出一聲笑,一個頭戴東坡巾,形色儒雅,近四十歲左右書生模樣的中年人迎了出來。

“哎呀,這不是汲堂兄麼。難怪今日我早晨起來聽到東牆樹上喜鵲叫,原來是貴客臨門了,快進來,快進來。”

一邊說著,一邊又埋怨旁邊的夥計:

“小曹你怎麼回事,客人上門,你也不知道知會一聲。幸好我這會兒沒出門,要不然汲堂不是要撞門栓了?”

朱友檀聞聲,也轉頭與這書生拱手行禮:“繪川兄,雲間一別三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兩個經年未見的中年好友偶一逢面,歡喜的拱手把臂,互道契闊。到把程恪晾在了一邊。

旁邊的少女一點一點挪著步子,悄悄地貼到程恪旁邊,小聲問:

“你這包裹裡裝的什麼好東西呀,是不是又是那天我看到的那種花式布料,賣我吧。”

程恪簡直無語了,這姑娘是魔怔了還是怎麼地。怎麼每次見面都要跟他買布?他們家又不是開布店的。

不過程恪沒理會少女的疑問,只是注意到了朱友檀和這個書生相熟。聽他剛剛訓斥夥計的架勢,似乎是這書店的主人。

程恪激靈一動。

“朱叔叔,你和這位先生認識?他可是這翰雅書局的老闆?”

書生轉頭,看到門口還有一雙少年,只是一個白皙,一個卻稍微有些瘦黑。

“這是…,這是琇瑩?哎呀,我當年見到她時,還才到腰高呢,這都這麼大了啊!”

少女乖巧的上前朝著書生服腰:“見過程叔叔。”

“哎,哎,琇瑩真是知書達理。”一邊說著,書生就從腰間扯出一塊玉佩來。

“不知道你們父女今日要來,我這都沒準備。叔叔這裡有塊藍田玉,你先拿著,就當叔叔的見面禮了。”

程恪聽到話,這才弄清原來少女叫朱秀銀。心裡不由得腹誹,我還秀金呢,真土!

少女不知道程恪的腹誹,只搖手道:“這怎麼使得,叔叔這太貴重了,琇瑩可不能拿。”

一邊說著話,一邊拿眼看他爹,臨了還不由自主的瞥了程恪一眼,也不知為什麼要瞥。

朱友檀倒是笑呵呵的道:“拿著吧,你程叔是大老闆,不差這點錢。”

程姓書生也笑呵呵的手指點了一下朱友檀:“你這個老朱,還是這般狹促。”又轉頭朝朱琇瑩道:“這玉正好配你的名,拿著吧,圖個好兆頭。”

少女這才點頭,倩倩的伸手接住。

程恪看著湖紗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藕臂,眼睛先一晃。隨即才恍然,原來是《詩經》裡充耳琇瑩的琇瑩兩字,倒是個好名字。

“這位是……?”

程老闆又問。

“哦,這是……。”

朱友檀一下子也語塞了,他到現在還不知道程恪的名字。

少女搶了一聲:“這是陳公子,前些日子在文津橋幫我趕走了青皮。”

“哦,有這事?”

程老闆有些詫異的又看了程恪一眼,看他舉止得體,雖然年幼,氣質倒是不俗,不禁就有些喜歡。又接著問:

“耳東陳?”

程恪叉手行禮:“程老闆見過,晚生程恪,禾呈程。”

“哦,也姓程?那說起來,咱們還是本家呢,我也是禾呈程。”

程老闆笑盈盈說了一句,程恪倒是沒想到。先是一愣,隨即又喜,這不正是套近乎的好時機麼。

程恪趕緊趁熱打鐵。

“不知程老闆鋪上收不收稿?

“稿?什麼稿?”

程恪掀開包裹,從裡頭挑出一卷紙稿來,遞給韓掌櫃過目。

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

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

知己知彼,將心比心。

……

“這是啥?”

程老闆掏出副眼鏡帶上,看了半天,沒明白程恪這紙上寫的是個啥意思。

倒不是說真不明白文意,上頭寫的都是古人名句,意思也淺顯,都是大白話。只是程老闆就跟程恪他娘秦氏一樣,從沒見人這麼集中羅列過,所以一下子有些陌生感。

“程老闆,這文如何?”程恪問道。

程老闆沒有急著答話,而是又拿起紙稿細細看了一遍。

半晌,程老闆一拍卷頁:“好文章!”

“什麼好文章,我也瞧瞧。”

朱友檀一把從程老闆手裡搶過卷頁,低頭略掃了一遍。立時如同程老闆一樣,高聲喊道:

“好,好,好!”

放下紙稿,像品了好酒一般,朱友檀不禁咂嘴讚歎。

朱琇瑩有些奇怪,眼看自家老爹和程叔叔都為程恪一篇文章而情不能自已。有些迷惑的看了程恪一眼。

卻只見程恪就如同看著獵物落入陷阱的獵人一般,本來很好看的一對大眼睛,這會兒已經笑得咪成了一條縫。

她上前一步湊到父親身邊,也去看那卷頁上到底寫的什麼。

粗粗掃了幾眼,少女卻不由得有些鄙視。

不過就是些個古人名言,都是被世人傳頌千年的。寫文的人不過是將這些千古訓言整理成冊,編成一篇而已。根本就是個滑頭,哪有父親和程叔叔說的這麼誇張嘛。

往下看,又在選摘的句子之間細細品味,好似行文中句與句之間有所關聯,如果整體去看,更是顯得渾然一體。

朱琇瑩這才驚覺出文中的妙處。這手筆,分明是一個活了大半輩子,看透人世滄桑的積年老儒。用自己一生的感悟去謫取這些千古名句,而匯成一篇勸誡後輩的人世警言。

當然是好文章。不,豈止是好,簡直是聞所未聞,千古奇文!

朱琇瑩不禁抬頭看程恪,這篇文章他是從何而來?他這樣隨意拿出來,彷彿毫不在乎,又是為了什麼呢?

看著程恪瘦弱的身軀立在當中,卻不卑不亢,彬彬有禮。朱琇瑩有些迷糊了。

這個傢伙,真是個奇怪的人呢……!

程恪將眾人反應看在眼底,卻不出所料的咧開嘴笑了。

“程老闆,我這文章可入得您眼睛麼。”

程老闆笑著說:“自然,自然,的確是千古文章,好文吶!”

“可能賣錢麼?”

程老闆一愣,賣錢?

程老闆一下子有些跟不上程恪的思路。

這樣的文章,他拿來賣錢?

“你先告訴我,這篇文章是誰人手筆,可否將他請來一敘?若是不便,我去上門拜訪也可。”

程老闆顯然對這篇文章的作者起了仰慕之心。

他也是文人出生,只是因為家庭緣故才放棄功名。對文章的好壞,鑑別能力自然是有的。

能在千萬卷帙浩繁的古書詩詞裡整理總結出這樣一篇短小精湛,又嚷嚷上口的文章。他對作者的學問,已是欽佩到了無以復加。

程恪卻嘿嘿一笑,說:

“倒是不必程老闆麻煩,那人自己來了。”

朱友檀搶上一步抓住程恪的手,急著問:

“哦,在哪呢,快帶我去見他。”

神情顯然比程老闆還要急不可耐。

程恪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拿手指指著自己鼻子說:

“這是我寫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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