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灣西頭,湖灣側畔草頭山上的迎公亭裡,一眾官員正哈哈笑著聯手往山下去。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閒聊不止。

“不想今日竟是我東關拿了第一,諸位,得罪,得罪。”

一個留著八字鬍鬚的儒衫官員抱拳行禮,只是言語和表情怎麼都掩不住那股子意外之極的得意。

“瞎子碰著臭狗屎了,今年居然讓你東關得了第一。陸訓導,今日你得擺酒,要不然我等可不服。”

一個胖官員插科打諢,起鬨似的要那陸訓導請客。

“好說好說,諸位既然今日都在,自然是我東關做東,等下點了頭籌。咱們匯賢樓喝一杯去。”

“哼!不過是場龍舟賽。陸訓導未免也太激動了些。要我說這等粗鄙玩意兒有何可樂,下月縣試,你東關要是能拔頭籌,那才叫本事!”

這說話的是個高瘦的文人模樣官員,一臉不忿的表情,明顯是贏得起輸不起的樣子。

陸訓導到不為己甚,好似根本沒聽見那瘦高個話裡帶刺的意味,打著哈哈揭過不提。一邊往山下去迎接冠軍船隊。

楊家灣龍舟賽,東關雖然和府城一東一西相鄰而座。卻已經有近二十年未曾拿過第一,一直都被府城或者江都縣穩壓一頭。

陸訓導今年初次帶隊東關就拔得頭籌,他本來還為下月學政巡視社學業績而忐忑不已。這會兒卻因為得了彩頭,直當成了一個好徵兆。

也就難怪他這般高興了。

到了山下,東關巡檢司的差役們將船索接過,貼靠上岸。負責碼頭這一段的東關姚班頭當先迎了上去。

李一龍在前先跳下船,後面緊跟著是東關賽船的一幫船員。

這邊陸訓導也到了碼頭,一邊從托盤裡捧上大紅繡球,就要一一給東關船員披掛上。

這時姚長子扶著韓碩也下了船。韓碩已經吐過幾回,正搖搖晃晃的往岸上飄去。那張小白臉因為又驚又嚇,煞是慘白。

“長子,你怎麼也在船上,這位是…,韓碩?!”

姚班頭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家兒子姚長子如同憑空冒出來一般,不知何故突然出現在賽舟上。

更是對眼前一副狼狽模樣的韓碩一頭霧水。只見他一個好好兒的公子哥兒,這會卻猶如剛被人追殺,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更是灰一塊紫一塊,好似被人打了一般。

上了岸的韓碩此時一臉驚慌失措的模樣,彷彿後頭有凶神惡煞一般,也不知有沒有注意到姚班頭。只顧急沖沖連滾帶爬要往外走,哪裡管的許多。

“爹爹,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過會跟你解釋,你趕緊找個人去尋一尋雲哥,他也在呢,只是先上了岸。”

姚班頭這就吩咐了一個手下去尋程恪。

“韓碩,你莫驚慌,到這裡來。”

那廂陸訓導也看到了韓碩這幅窘相,恨不得上前一巴掌將韓碩打醒。當著這麼多同僚在場,韓碩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成何體統,這不是丟韓大人臉面嗎?

可是還沒等他發脾氣,河岸邊那艘落在後面,也剛剛靠梆的江都縣船頓時嚷嚷起來:

“哦,我說呢。果然有貓膩。東關人好本事啊,不過是一場比賽,連官爺家公子都放了出來,難怪能調動放箭。嘖嘖嘖……。”

說這話的是個矮個子,短手短腳一身黑皮。正是江都縣船的領頭鄭矬子。

聽到鄭矬子這話,江都縣船上的船員頓時呱噪起來:

“混賬,你們東關作弊。這個第一,我們不服!”

陸訓導聽到這話更火大,韓碩這幅德行就讓他不爽已極。這又是有輸不起的要鬧事,都當他這個帶隊官不存在嗎?當即就要叫過差役彈壓。

姚班頭卻謹慎沒見動彈,只是湊過來跟陸訓導掏耳朵,要他慎重些。

原來,東關設立分署還有段故事。

自打東關設立鹽運司榷關後,各地巨商大賈紛至沓來,紛紛在東關開設分號,只幾十年功夫,便將一座小小市鎮經營成了堪比縣城的繁華之地。

因為有錢了日子好過,外加上東關這幾年接連出秀才舉人,東關人漸漸心氣就高了起來。

一開始還沒什麼問題,只是十七年前,一場洪水。江都縣居然不顧東關民願,擅自開閘放水。將東關周邊上百畝熟田,淹了個一乾二淨。

東關人這就和江都縣的樑子給結下了。老百姓扛著鋤頭衝縣衙,嚇得當時在任的江都縣令躲在府衙裡頭,足足七天沒敢出來。

後來揚州府為了地方安靖,更因為東關和城中居民不和,便上報吏部。乾脆將東關分署的職能擴大,兼理民事,等於是將東關周邊的屬權從江都劃開單獨一列,各管各的。

東關人和江都縣的糾葛,這就綿延耗上了。

十幾年來,比龍舟,比秀才,比燈會。變著花樣的比,反正就是一個不服一個。

“眼下韓大人正是為開閘放水而撓頭的時候,訓導可不能落人話口,給大人添麻煩啊。”

陸訓導聽了這話,心底一緊。

這一個不慎就是鬧民變的節奏啊。

因為自家上司韓署丞接到江都縣行文,諮詢夏汛排水的事宜,韓署丞正為這事兒愁個不行,索性裝病高臥躲了起來。一衙上下更是忙的四腳朝天。這才將他這個只管著東關社學的閒人挑了出來帶隊今年的龍舟賽。

這要是鬧將起來,他可怎麼跟自家上司交代?

陸訓導萬萬沒想到,自己在龍舟賽上都能遇到跟韓署丞一樣撓頭的事情。

他還在那裡思量,這邊兩方的人卻已經罵上了。

“放屁!鄭矬子,你敢說老子作弊?你狗日的找人朝我們放箭,自己偷雞不成反倒打一耙,我還沒找你們算賬呢!”

一邊李一龍聽到這話,跳將起來就要打那鄭矬子。

鄭矬子眼瞅不對,當即喊了起來。

“東關人打人啦,東關人打人啦。”

頓時,碼頭邊上看龍舟的人群這就亂了。

“東關小狗,作弊第一。無恥!”

“江都爛人,贏得起數不起,不要臉。”

人群漸漸匯成這兩股聲音,圈子也自動分成東關和江都兩個。一個個情緒暴怒,如同露天的*堆一般,一點就能著。

姚班頭汗如雨下。

他手頭總共不過十來個手下,哪裡能管得過來眼前這上萬人群,只顧急的直跳腳。

一旁那個瘦高個官員不說熄火,反而火上澆油。

“哼哼,我說哪裡來這麼大本事,原來是作弊得來的。好光彩!”

陸訓導聽了話,大怒,當即摔了手裡的扇子:

“史訓導,史進賢!我敬你我同僚一場,別給臉不要臉!”

瘦高個的史訓導嗤笑一聲:

“怎地?你做的,我倒說不得?你有本事拿出證據來證明你的清白啊!”

陸訓導頓時語塞,他哪裡去找人證明這清白,真是腰襠裡落了黃泥,怎麼分辨也說不清。

便在這時,遠處一句高聲傳來:

“我證明!”

喧擾的人群被這一聲與眾不同的高喊打斷聲音,頓時鴉雀無聲,人群分開兩旁。只見人群盡頭,是一個消瘦少年,娃娃臉,書生氣。不是程恪又是誰。

程恪跨步向前,沒幾步走到眾人面前,拱手作揖朝眾官員行禮,一邊高聲喊:

“我證明。東關沒有作弊,是有人故意搗亂。”

史訓導嗤笑一聲:

“哪裡來的毛孩,你證明,你拿什麼證明?”

陸訓導倒是眼前一亮,這不是自家學裡的機靈小子程恪嘛。他去年一年病著未能復學,看眼前情形,倒是好了似的。

當即,陸訓導便歡喜的拽著程恪的手,朝史進賢就睜眼說瞎話的道:

“這是我學裡學程恪,也是今日賽船上一員,他當然能證明。”

說了話,還朝程恪擠擠眼。

程恪也是沒想到,今日可巧,帶隊的居然是自家學社的業師陸俊峰。當即便和老師一拍即合,順口就抬手一指:

“那邊一條快舟,正在往岸邊駛來,諸位大人抓住那舟上搗亂之人一問便知。放箭著不是別人,正是那快舟上的胖子,那胖子是江都城裡人,諸位可說說,哪裡有江都人幫咱們忙的道理?。”

眾人往湖面上一看,正巧見到一個上躥下跳的胖子在嘎嘎大笑:

“小狗東西,爺爺我到了岸上,抓著你們必定射個萬箭穿心,你們等著。”

“有這事?”

姚班頭一愣,當即就跳了起來

“來人,將我與那船上搗亂的賊子統統拿下!”

一聲令下,兩旁湧出幾十個兵丁。放出一條小舟,抬手就射箭。

“何故射我,何故射我。我大哥是東城張慶綬,你們活膩味了,居然敢射我!”

兵丁們哪裡聽得到他呱噪,只顧著嗖嗖放箭,那廂快舟上兵頭本來要抱拳招呼,嗖的一聲當頭中箭,一頭就栽進了水裡。

“哎呀回射,回射回射。”

可那快舟上兵丁箭矢早就放了個一乾二淨,哪裡還有還手餘地。

張胖子跳起來一聲大叫:

“快跑!”

話音落下,那胖子屁股上穩穩插了一箭,殺豬一般豪了起來。惹得本來群情激奮的圍觀人群當即轟然大小。

卻在不經意間,兩邊的對立情緒也就稍稍岔開了。

那邊廂鄭矬子倒是個直爽人,見是如此情況,抱拳朝小霸王說:

“原來如此,今兒我等輸了。雖然是有人攪亂,只是輸便是輸,明年再找回場子來!”

李一龍聽了這話,心底一塊大石落地,便對著姚長子和程恪感激的點了幾下頭。

姚長子都顧不上理會他,只是跟在程恪後頭,朝著陸俊峰拱手行禮呵呵傻笑。

鄭矬子幾人就要拱手離開。卻不料那叫做史進賢的訓導官搶著說道:

今日一場,說是有人搗亂。可是具體內情,此刻匆忙間誰能搞得清。就算這位鄭小哥服氣,我也是不服的。

陸俊峰氣樂了,你這位大爺又打哪裡冒出來狗拿耗子?

他拱手道:

“史訓導看來是不比個高下心不平了,那就拿出章程來。”

史進賢便叫跟前一個隨從跑了出去,一邊回頭拱手朝朱友檀道:

“武比過了,比文嘛。我們江都錢沒東關人多,才子倒是不差。既然武一場已經比過了,那不如再來一場文賽好了。我這裡有江都學社詩會七子,不知東關誰敢出戰。”

一邊說,一邊拿眼神鄙睨的掃了東關人群一眼。

陸俊峰心下大急,這一時半會兒,他哪裡去找七個才子來。他閨女陸修宜到是有些個才學,不說女孩子家不能拋頭露面,就算他現在想找閨女來,也來不及啊。

眼下只有一個候選人-程恪。可好漢也架不住人多不是?再說程恪人是機靈,功課也好,詩詞呢?十四歲的毛娃娃又能詠的出什麼精彩的詞句來?

陸俊峰拿眼瞪了史進賢一眼,這王八蛋明白是來挑釁的嘛。他二人正為府學訓導的位置爭奪不息,這是要踩著他的臉往上爬呀。

他一把拽住程恪,貼耳問道:

“程恪,你頂不頂的住?”

此時,就連小霸王李一龍都拉過姚長子湊到程恪跟前,一邊暗暗道:

“雲哥兒,只要你今日贏了江都城裡那幫書生,以後我南碼頭二十條兄弟就是你的手下。你敢比否?”

程恪笑了。

比文辭,又不是八股,他懼怕過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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