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鵓鴿嶺這樣的窮鄉僻壤,生活總是一成不變似的。通往外界的唯一大道是村子後面的馬路,也就是鵓鴿嶺和村子之間的一條大路,是從度仙坡到二十裡外的章水的交通要道。這條路的路面是泥土和碎石,路的兩邊挖了淺淺的排水溝。路面蜿蜒曲折,翻山越嶺,穿田過巷,還要跨過五六條河。

因為生活非常單調,在這條勉強能行駛車輛的馬路上所發生的事往往也能給人們帶來一點熱鬧的氣氛。

小孩子們很喜歡看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只要不是種田的,他們還往往會露出羨慕的神情。在鵓鴿嶺南約五里遠的地方有一所瓦坪中學,學校有一位洪老師,他老婆就是度仙坡小學的郝老師。洪老師幾乎每隔幾天就要去看郝老師。洪老師可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他不僅會寫文章,還會背很多詩。他戴眼鏡,還戴手錶,走起路來很悠閒。婦女們都說他“不會老,總是那麼年輕”。確實,比起做農活的人們來,洪老師簡直就是天之驕子,生活要多優越有多優越。有時候,洪老師站在路邊看大家插秧,也會應大家的要求背詩詞,什麼唐詩、宋詞他都能背出許多來,讓大家覺得耳目一新。

梅斯柏四五歲的時候,還經常看到有一個老者走在路上。看他弓腰駝背,滿臉皺褶的樣子,怕是過了八十歲了。他不是別人,就是鴛鴦坳的夏三拐,他和他老婆田秋妹無兒無女,有幾擔水田幾塊旱地,住的是兩間茅屋。因為偏僻,土改時方圓幾十裡唯有他家沒有動,也無須動,但成分等級還是定了的——中農。夏三拐常去度仙坡賣草鞋,他也喜歡賣弄學問,而最拿手的是背《三字經》,因此動不動就搖頭晃腦地背起來:

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習相遠

苟不教

性乃遷

……

聽到這種古老的聲音,幹活的人們往往還要報以掌聲,而夏三拐也就心滿意足地繼續去趕集了,背上的草鞋一搖一晃的,好不得意。

關於鴛鴦坳的夏三拐和田秋妹,有一首逍遙詩:

兩面青山夾碧河,

一對鴛鴦棲南坡。

茅棚堪比青磚屋,

薄田更勝金銀坨。

世事根絕有清淨,

雨雪遮蔽無憂愁。

蟲鳴鳥啼常憶昔,

耄耋只作少年過。

如果他們是很有學問的世外高人,則還有一首自在詩:

無知雖有無知苦,

有知亦有有知難。

古有巨匠惹火焰,

今見泰斗投池塘。

魚蝦螺蚌戲清水,

高官名人坐針氈。

明知富貴黃粱夢,

何必半夜倚欄杆。

其實夏三拐並不識字,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就會背《三字經》的。

梅斯柏六歲那年初夏,他還在南瓜寨,有一天下暴雨發大水,百灣河上的木橋被沖垮了,大家通往度仙坡的路受到阻隔——水流雖不算湍急,畢竟水深難以通行。

等梅斯柏從南瓜寨回來,就特意走到河邊去,看到橋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幾根木樁立在河裡。不過,在下游看見了一隻小船,原來是有個人在擺渡。

木橋被沖垮後,有好幾天大家沒法過河。公家考慮到實際需要,就請了河上游狗腿坳的金飛龍來擺渡。

金飛龍是個光棍,人品不怎麼好,臉皮也厚,常趁機招惹婦女。此時憑藉有一條破船,又得這個擺渡機會,更是如魚得水。動不動故意衣不蔽體不說,若遇到俊俏姑娘或媳婦,他還要往人家身上濺水,然後沒個正經勸人家把溼衣褲脫下來!怕羞的扭過臉,忍著一口氣,等上岸了急急離開;也有臉厚的,跟他耍笑幾句,或用樹枝撩撥他;若遇到潑辣婦人,他就要吃虧了,被罵是輕的,捱打是常事,倒黴的時候,一上岸人家就把他往一棵大梧桐樹上綁個結實,再找來杉樹枝,在他身上抽個痛快,直到他告饒為止。

除了老人他不好欺負外,對於小孩子,他也是喜歡整治的。金飛龍生性懶惰,別想他殷勤擺渡。若沒等夠五個小孩,他就不開船。上船前,還得排好隊,再往後退開十幾步遠,然後聽他口令:“齊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依次登船。有時還要哄騙小孩的東西吃。誰要是敢罵他,就會被他脫掉衣褲往河裡扔,等到小孩在水裡撲騰夠了,他才跳下河去撈救。

要過河的小孩多數是度仙坡小學的學生。他們有的從家裡出來得走上七八裡地才能到學校,在鵓鴿嶺一帶的小孩子就算是很近的了。

梅斯柏雖然不一定要到度仙坡去,但也想搭船過河,無奈害怕金飛龍,所以只敢站在遠處望著。有一次,金飛龍向他招手,表示要渡他過河,他也還是不敢過去。

一直到了中秋節後,橋樑才修好,這時金飛龍才不用擺渡了。他不僅得到了公家給的三十六塊錢補貼,還耍了個夠。

新橋是水泥橋,不僅可以過人畜,還可以過汽車、拖拉機,只可惜那時候度仙坡還沒有。公家還在橋北堍豎起一塊木牌,說明凡是青壯年透過,都要收費,一個來回一分錢。為了節約,家中除了碾米、買賣牲畜、買柴草等需要大力氣的事項外,其餘如買火柴、打醬油、買食鹽、賣雞蛋、賣蔬菜等事項則儘量讓小孩或老人去辦。所以,在規定過橋收費的一年裡,度仙坡的集市上往往是老人小孩多,青壯年少。

梅斯柏八歲那年的秋天,放學後喜歡到馬路邊的一個小山包上去放牛。那時候,徐則邦家要蓋豬圈,需要用一些石料。徐則邦就令他女兒徐青棗和兒子徐鐵犁到那個小山包上去放炮採石頭。

徐則邦雖然是隊長,家裡卻並不寬裕,況且他老婆早早地就死了,是他一個人拉扯著一雙兒女過日子的。徐青棗和徐鐵犁都沒有上過學,不是在家幹活就是出門謀生。

那年徐青棗十六歲,長得很秀氣,特別是她的嘴,也就只有一個李子大,稍微有點兒尖。她弟弟只比她小一歲,長得較胖,看上去倒是有把力氣。他們兩個人都曾經在礦山做過事,所以採石應該算是熟手。和在山上的時候一樣,打起炮眼兒來總是徐青棗掄錘,徐鐵犁掌鋼釺。徐青棗掄錘的動作非常嫻熟,節奏感也很強,特別令人驚奇的是,她的眼睛總是望著正前方,似乎沒看鋼釺,但每次都打得很準。

牛在山坡上吃草,梅斯柏沒什麼事,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徐青棗掄錘,心裡還忍不住想:“假如我能學會她那種動作,我寧願掄一輩子的錘。”

等炮眼打好,徐青棗就回家去了。徐鐵犁往炮眼裡裝上炸藥和****後,就高聲朝下面馬路上的行人吆喝:“喂——放——炮——嘍——”眼看路上被阻的人越來越多,徐鐵犁卻一拖再拖,並且每隔幾分鐘就吆喝一次:“喂——放——炮——嘍——”可就是不聽炮響。半個小時過去了,只見下面馬路上南北兩邊都排成長蛇陣:挑擔的、推獨軲轆車的、提油鹽醬醋的、揹包的、空著兩手的;穿草鞋的、穿布鞋的、穿膠鞋的、穿皮鞋的、光腳丫的;男女老少起碼有四五十人在那裡翹首望著山頂。

徐青棗回到山上,問徐鐵犁為什麼不放炮,徐鐵犁傻笑道:“我逗他們玩呢!”豈知山下早有人等得不耐煩了,有兩個壯漢跑上山來要看個究竟。他們問徐鐵犁為什麼不放炮,徐鐵犁見再也瞞不住,只好說:“放,放!”看出徐鐵犁原來是在惡作劇,兩個壯漢發怒了,其中一人拎住徐鐵犁的領子,就要毆打,徐青棗連忙過來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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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漢扭頭看見徐青棗,馬上轉移目標,和另一壯漢一起將徐青棗按倒,又找來藤蔓將她綁了個結實,再裝進一個大簍裡,然後用腳踢著滾下山去,簍子裡不停地發出徐青棗的叫聲;徐鐵犁跟上去想止住簍子下滾,哪兒抵得住兩個壯漢的推搡,竟在山坡上跌了幾個跟頭。

簍子一直滾到山下,兩個壯漢終於出了一口惡氣,罵道:“看你還害人不!”徐鐵犁幫徐青棗從簍子裡鑽出來,解開綁索,兩人可憐巴巴地坐在路旁,喘息著,任由大家責罵……

徐青棗的命是夠苦的,因為她在礦山的時候,也曾被人裝進一個鐵桶裡面去滾下山了。那一次是因為她買了包子上山,但不肯把包子分給幾個陌生男人吃,他們就故意整治她。

一直到梅斯柏九歲那年的冬天,馬路上終於可以偶爾看見手扶拖拉機了。這是一件十分令人興奮的事。聽見那清脆的突突聲,小孩子們個個都會提起精神來。他們追趕著,聞著柴油的氣味,而且喜歡扒車。手扶拖拉機手也不怎麼管他們,任由他們胡鬧,反正速度也不快。有的時候,男孩子、女孩子好幾個扒在車上,享受著被捎帶的樂趣。梅斯柏也扒過一回手扶拖拉機,只是他比較笨,鬆手的時候被摔了一跤,膝蓋擦破了。一直到他上了中學,學過物理以後,才明白那是為什麼:根據慣性原理,人下車後不能站定,而應該隨車跑幾步,那樣就不會摔跤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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