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敏,給杏蓀上茶。昨兒剛送來的大紅袍,杏蓀有福了。”兩廣總督府後花園裡,李鴻章笑吟吟地請盛宣懷入座。李、盛二人面上都是笑吟吟,彷彿老友重逢一般,沒有半點芥蒂。而婢女玉敏則嘟囔著個小嘴,翻著白眼,記不情願地給盛宣懷斟了一杯茶。

說起來,盛宣懷的父親盛康是李鴻章的同僚,也因著這點兒關係盛宣懷進了李鴻章的幕僚府。盛宣懷頗有頭腦,從而受到了李鴻章的賞識,翌年就從白身升了知府。從此盛宣懷開始了傳奇的一生。先是在幕期間提議了個中國第一個集資商辦的《輪船招商章程》,幾年之後又建立了中國第一個電報局——天津電報局。而後在山東建立小火輪公司,開廠礦辦紡織,收購組建漢冶萍煤鐵公司,修鐵路,辦學堂,林林種種不一而足。

可以說盛宣懷有今天的成就,跟李鴻章是分不開的。可偏偏,甲午戰後,李鴻章倒臺,按說盛宣懷這個李鴻章的嫡系應當雪中送炭,奔走一二。可誰也沒有想到,盛宣懷躲得遠遠的,而後待價而沽,跟康有為等維新派眉來眼去打得火熱,早就忘了老東家李鴻章。如此薄情寡義之人,也難怪玉敏氣憤不已。按玉敏所想,既然已經撕破了麵皮,就沒有再上門求見的道理。可這盛宣懷不但來了,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直讓小姑娘愈發地氣憤起來。

玉敏斟完茶,故意瞟了一眼,而後才冷哼一聲退下。而盛宣懷彷彿根本就沒聽到一般,呷了口茶,便閒談起來。饒了半晌,總算談到了正題。

“老中堂,北地烽火,朝廷岌岌可危。何紹明虎狼之師,就憑直隸十來萬練軍、新軍,根本就擋不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中堂可是有了章程?”

李鴻章不動聲色,只是連連嘆氣:“杏蓀,我老頭子有多大能耐你比誰都清楚。兩廣之地,各地商團、洋商利益糾結,下頭官吏派系分明,我一個初來乍到的糟老頭子就算有心,也是無能為力啊。”

李鴻章的話說得半真半假。雖說甲午一戰之後,李鴻章聲望大跌,更落了個天下人人罵之。可總督北洋二十五年,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老李門生故吏遍天下,官場上明白人都知道他老李是替朝廷背了黑鍋。是以他李鴻章真要喊一嗓子,還是有不老少的人跳出來搖旗助威的。

“中堂說笑了。”盛宣懷沒有追問,沉思一下,陡然話鋒一轉道:“老中堂,依您看來,這北地……”

李鴻章摘了老花鏡,笑著反問道:“杏蓀既然有了腹案,又何必考校我老頭子呢?”

盛宣懷自失地一笑,爽快地道:“好,既然如此,在中堂面前杏蓀就不藏拙了。……在我看來,何紹明羽翼豐滿,作用十萬虎狼之師,此番南下,憑著朝廷的兵馬斷難阻擋。昨兒臨來的路上,我得到訊息,說是老佛爺以皇上的名義下了罪己詔,想要拉攏各地督撫進京勤王。可這也就是一廂情願罷了。且不說路途遙遠,時間來得及來不及,各地督撫兵除了劉坤一那麼點兒湘軍老底子,還有幾個能戰的?此番前去,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而且各地督撫之中,不老少的人都是靜觀其變,生怕來日何紹明坐了江山翻舊賬。是以,杏蓀以為,此番何紹明南下,盡收北地當無意外!”

盛宣懷如今尚且掛著大清國的官職,如此毫無保留地說大清國滅亡已成定局,一般人絕對會驚訝半晌,一些愚夫子還保不齊罵上兩句勢力小人。可李鴻章只是平靜地聽著,臉上半點兒波瀾都沒有,反而追問道:“那杏蓀以為,這天下非何紹明莫屬了?”

盛宣懷自信一笑,道:“中堂,杏蓀只是說北地已成定局,可沒說這天下啊。依我來看,此事大有轉機!”

“哦?這話兒怎麼說的?”李鴻章有些好奇了。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歷史上各個王朝興起,從來都是由北而南,從而定鼎天下。從南向北的不是沒有,可惜沒有一次能夠成功的。一方面江南之地興旺發達,民風偏弱;另一方面,這膏腴之地容易滋生偏安。前車之鑑擺在眼前,李鴻章琢磨不明白盛宣懷有什麼方法阻止何紹明南下。

“中堂,如今日俄爭鋒,這才有了何紹明南下之機。可這仗總有打完的一天,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俄國人,可都對朝鮮、遼東之地垂涎三尺。何紹明就是南下,也不得不留出足夠的兵力防禦朝鮮。而關東軍一共才十幾萬兵馬,每攻一地就得分兵把守……就是有打遍天下的實力,也斷難跨過長江。此其一!”

沒錯,關東軍一直走的是精兵政策,關外人口稀少,就是這十幾萬的關東軍也是魏國濤費盡心力招募而成。就算關東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沒有損耗,可推進到長江一線,單單是陡然增加的佔領區面積,也足以將關東軍十幾萬人撒出去,集合不成一把鋒利的刀子了。

“第二!何紹明雖然匯聚天下人望,可畢竟崛起時間太短,於士林毫無聲望。據我說知,關東一地的治理,全靠了當初何紹明從北洋挖過去的一些老人才勉強維持。雖然另闢蹊徑,搞了新學,可短時間內很難有收穫。關東軍南下,獲取長江以北,沒個三五年的時間,難以穩定。”

“第三。何紹明治理關東那一套跟咱們壓根就不一樣,別看現下不少人跟何紹明眉來眼去,可何紹明南下不出一年,這些人就得群起攻之。”

盛宣懷所說三條,歸結起來無外乎一個詞彙可以形容,根基淺薄!十幾萬關東軍,又要駐防朝鮮,又要巡邏邊境,真正南下的有一半就不錯了。打下來大片疆土,又要駐防又要治理,何紹明這些年積累的那麼點兒人才鋪出去,根本就不夠用。

而且,與歷史上的王朝更迭不同,何紹明掀起的絕對是一場革命性質的南征。這內裡文化、經濟、政策等等無一不與現有的體制背離。這種新興的勢力取代舊有勢力的過程,每一步都充滿了鬥爭。舊有的不像失去固有利益,新生的急切想要取而代之。南征伊始,還可以說成是順應天下大勢,可真正取了江山,治理起來,這些紛紛攘攘的矛盾必然一股腦的襲來。畢竟,何紹明在關東所培養的新生民族資本力量,在惶惶幾千年的封建體制下,顯得還是那麼弱小。想要取而代之,絕對是個緩慢而充滿危機的過程。

這還只是內憂,外患恐怕比內憂還要讓人頭疼。日俄二虎相爭,早晚有分出勝負的一天。說白了,俄國人與日本人打的這一仗,其終極目的就是要圖謀亞洲的霸權。俄國人贏了,不用說,趁勢南下,依照北極熊一貫的貪婪勁頭,不吞下大半個中國絕對不會滿足。日本人若是贏了,只怕會得到英國人加倍的贊助,仇恨加上利益驅使,日本人一準兒趁著何紹明立足未穩發起戰爭。無論怎麼看,日俄戰後,勝者必定與何紹明一決雌雄。俄國人、日本人,乃至於所有的列強,都不希望中國出現一個強勢的統一的,有望振興的新政府。一旦有人在何紹明與日俄之間勝者進行殊死搏鬥之時,挑動南方,突然在何紹明背後插上一刀……後果不堪設想!

何紹明現如今表面風光,其實內裡就如同走鋼絲一般,稍有不慎,不但之前種種化為灰燼,很可能還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盛宣懷只是淺淺一點即止,以李鴻章的聰明,如何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少見的,李鴻章雙眼精光一閃,一動不動地盯著盛宣懷詢問道:“杏蓀,你此番究竟是替誰做的說客?”到了這會兒,李鴻章已經開始懷疑,盛宣懷很可能是被洋鬼子買通來做說客的。背後的主子可能是英國人,俄國人,更大的可能是日本人!

盛宣懷面不改色,只是嘆道:“中堂?莫非您當杏蓀是被洋鬼子買通了?嘿,我盛宣懷不才,儘管瞧不上何紹明,可也不屑做漢奸!”

說著,從袖口抽出一封摺子,遞到李鴻章面前。

李鴻章眯著眼一瞧,愕然道:“東南自保?”

“沒錯!”盛宣懷繼續道:“老中堂,杏蓀只不過是圖謀自保罷了。何紹明三路大軍齊出,大清國覆滅在即。此前杏蓀已經聯絡張騫等人,遊說湖廣張之洞、兩江劉坤一,只要中堂您點頭,同意這東南自保,以您三位的名義,南方督撫必然群起響應。到時候收山海關、北洋之潰兵,橫亙長江,與何紹明形成對峙之局不成問題!”

“東南自保!好一個東南自保啊!”李鴻章重複著。他何嘗不知道盛宣懷的小算盤?說到底,這些年盛宣懷依託著各種關係,買賣興隆,絕對是個純粹的官僚資本。何紹明南下,一旦改天換日,他們這些佔了便宜的官僚資本者肯定沒好日子過。自己加上劉坤一、張之洞,聲望、財力、物力,除了兵力不如何紹明之外,其他各個方面猶有過之。他算定了何紹明不敢輕易南下,又有內憂外困,這個時候東南各省督撫聯起手來,未嘗沒有與之分庭抗禮的力量。就算他日何紹明徹底平定北方,也解決了外憂,南方之地抱成一團,也有與何紹明討價還價的資本!這一旦談判,作為東南自保的發起者,他盛宣懷絕對有機會參與討價還價,從而為自己謀取身後之路。不管怎麼說,盛宣懷這一手穩賺不賠!精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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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宣懷見李鴻章陷入沉思,覺著今兒也差不多了,索性起身拱手告辭。也不急著等李鴻章當即就答覆。

望著盛宣懷的背影,玉敏老大的不高興道:“大人,這種勢力小人您理他作甚?我看他這回肯定沒安什麼好心眼。”

李鴻章回過神,嘆道:“盛宣懷此人,雖有官身,行事卻偏向於商賈逐利之法,什麼事兒都算計在明處,可謂真小人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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