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豺兒, 上了年紀愈發酸氣沖天,竟是半點也給人留面子。”馬車裡,耿太夫人氣打一處來, “婚事議就議,有什麼了起,也怪咱糊塗,送上門去挨人家奚落。”

耿夫人已經沒什麼念想了,臉『色』淡漠地望著車,兩眼空空, 失了魂兒一樣。

耿太夫人由來看上她一遇事就像個瘟雞, 罵道:“別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就算娶著上京貴女,西華老家簪纓門戶也,至多娶嫡長女,娶個次女總可以吧。好好的大男人, 仕途也通達, 難道還能打光棍成!”

耿夫人轉過頭來,遲遲望了她一眼,“母親,西華老家的女孩兒,和上京貴女能是一樣的嗎?什麼簪纓門戶, 老家有五品以上的官員嗎?要就是做買賣的商戶,錢是有些, 出身低微上得檯面, 要是拿來和郡主比……母親,您老覺得難堪嗎?”

一個做娘的,看著兒子婚姻前途盡毀, 怎麼能痛斷肝腸!原本競成有大好的將來,娶得開陽郡主,魏國公自然拉這妹婿一把,萬一押注押得好,日水漲船高,成就必定高過他父親。

現在呢,徹底混成了糊家雀兒,和個通房女使見天廝混在一起,縱是個好好的人,也徹底被帶壞了。

耿太夫人臉上是顏『色』,她自然知道老家的女孩兒能和郡主比,可如今郡主肯嫁了,又有什麼辦法!活人總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實在沒有鹽,滷也好嗎,還挑剔那麼多幹嘛!

最婆媳倆各自沉著臉進了家門,分道揚鑣連招呼曾打一個。

跟去的僕『婦』安頓好一切,便要各司其職,姓汪的嬤嬤前腳剛邁入二門,腳就被人請進了徐香凝的小院。

徐香凝坐在門前太陽照得見的一小片光帶裡,見人進來忙站起身問:“嬤嬤,郡主那頭怎麼?”

汪嬤嬤早就被徐香凝買通了,一五一十將聽來的話告訴了她,:“太夫人和夫人這是豁出去了,太夫人把手裡的傢俬許了一半給郡主,夫人還應準了,只要郡主高興,大可上頭開府單過,就這,人家胡太夫人沒答應。”

“那最到底是怎麼的?是一口絕了呢,還是願意再商議商議?”

汪嬤嬤道:“胡太夫人什麼陣仗沒見過,當初可是禁中貴妃啊,那麼點好處,哪裡能打她的心。當即便絕了,郡主斷會嫁耿家了,姑娘就放心吧!過胡太夫人問起姑娘,夫人給她的交代是已經灌了『藥』,把姑娘的孩子給打下來了,日就發賣姑娘。”著一,“我那時候就想,這樣糊弄,已經穿過一幫了,要是再來一,魏國公只怕會帶兵打到節使府上來吧!”

可徐香凝的心卻冷下來,她知道這是扯謊,倘或胡太夫人答應再給一次機會,她相信她來之頭一件事,就是照的處置她。

還好……那頭沒答應,自己白撿了一條命。有時候真替自己值,死榮辱全在別人一念之間。郡主的那些話,其實也是全在慫恿她,果真只有當上正室,自己和孩子才能活得像個人。

低頭『摸』了『摸』肚子,“已經四個月了,又是自己嫡親的孫子,夫人好狠的心啊。”

汪嬤嬤遲疑著,訥訥道:“過是哄騙胡太夫人的辭,姑娘大可必當真。”

徐香凝苦了下,“必當真?倘或哪家貴女現在答應這門婚事,條件是必須先處置了我和孩子,且看太夫人和夫人當當真。”

所以現在能含糊了,耿方直就算再寵愛她,到底能違背了父母之命,前兩日退婚的那把火尚有餘熱,倒如藉著東風再添一把柴,讓全上京所有人知道她。

人為己,天誅地滅,耿方直的聲徹底臭,就再也會有人願意嫁給他了,到時候就算做嫡妻,也是一家獨大。至於他的仕途,她可管上,反正憑耿家的家底,餓是餓死他的。

打定了主意,幹就幹,耿家東南角有個角樓,是當初監造府邸時作觀景所用的,也有三層樓那麼高。是臨街建,底下就是行人往來的街道,要是站在那裡作一場戲,想必能引來人的目光,只要圍觀的百姓一起鬨,她的目的就能達到了。

“再過一柱香工夫,上太夫人和夫人院子裡報信兒去,就我要跳角樓了。”

女使“啊”了聲,“姑娘,您怎麼這麼看開呀?”

這小女使腦子裡由來缺根筋,她只好向她解釋:“是假的,嚇唬嚇唬她罷了。要是來這一手,我想當上正室夫人,這輩子沒指望。”

吩咐好女使之,自己便轉身往去,好在四個月的肚子,行還算靈活。角樓欄杆有個一尺來寬的邊沿可以供人落腳,她小心翼翼站上去,兩手緊緊扣著欄杆。西北風嗆得她喘氣困難,風越大,越能吹出她凸起的小腹。她頂著嚴寒,見底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終於亮開嗓子,盡情地嚎哭起來。

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這是怎麼了?大著肚子要尋死,倒是一樁稀奇事。”

也有知道前果的人在一旁解:“這就是魏國公府退婚當日,送來的那個通房嗎。快讓那些寧做富人妾,做窮□□的看看,滿以為進了官宦之家就有受用完的富貴了,可誰知高門顯貴的飯也好吃,大著肚子還要掙命呢。”

也有人嗤,“以為通房丫頭和嫡妻正室有孕能一樣?男人一哆嗦,多孩子得,只要肯播種,哪塊地皮上長出莊稼!”

一時間眾紛紜,有揪心情的,自然也有看熱鬧起鬨的。

得了訊息的耿太夫人和耿夫人終於從家門上出來,繞到了面的角樓下。耿太夫人十分悅,斥道:“這孩子,平時識大體得很,今日怎麼這麼知事!站得那麼高做什麼,快些下來,有話好好。”

徐香凝自然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哭道:“太夫人,我知道我活著,難免會拖累三公子。今日又去魏國公府求情了,若是郡主心轉意,想必沒有我的活路,郡主若是答應,又是我坑害了三公子,我左右想得活了,還是死了乾淨。”

另一邊的耿夫人恨透了這小娼『婦』,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就是以退為進,更加徹底地敗壞競成的聲,讓他娶著老婆,以便她坐實地位嗎。

自己活了幾十年,什麼齷蹉手段沒見過,就憑這點道行,也想鎮唬住她?

“還嫌丟人丟得夠,乾脆站得更高些,好讓滿上京的人認得這張臉?”耿夫人冷冷道,“戲做得夠足的了,還給我下來!”

可是徐香凝哭得更響也更慘了,嚎啕道:“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容得我,我今日就算下來也是個死,還如從這裡跳下去,一了百了。”

耿夫人倒是很希望她能跳下來,幾乎忍住想催促她,然身邊的陪房嬤嬤卻提點:“夫人,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呢,千萬能錯話。”

是的,一旦錯了,市井裡更會流傳出她『逼』死兒子通房的惡,更何況這通房肚子裡還懷著孩子。這麼一來,耿家的口碑就會雪上加霜,影響的光是三郎一個,是耿家所有子孫。

耿夫人忍氣,忍得牙要咬斷了,這幾日是她這輩子最黑暗的經歷,簡直像做了場噩夢,敢頭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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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想一走了之,可這樣的舉也會引得旁人憤慨甚至唾罵,她只好按捺住火氣,放平語調:“有什麼話,下來再。站在那麼高的地方,就是為自己,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

徐香凝又藉著這話頭大放悲聲:“是我對起孩子,讓他託在我這個卑賤的母親肚子裡,連累得他也幾次命懸一線。與其活著跟我受罪,還如娘兩個一道去了,大家安。”

她是耿太夫人放在耿方直房裡的,當初耿夫人極力反對這麼做,此這也是婆媳間一場看見的博弈。來漫長的幾年時間裡,徐香凝就像一枚骰子,誰拋得好就是誰贏,這次也一樣,所以耿太夫人比耿夫人更著急,更希望她能從上面下來。

“究竟在混什麼?誰答應讓去死了?我耿家從虧待家裡人,這些年下來,難道還明白嗎?”太夫人遺餘力地誘哄著,“好孩子,現在宜激,上面多危險,還是快下來吧!”

徐香凝,“我要見三郎,我有話要問他。”

耿夫人白眼翻上天,心想這小娼『婦』真是登鼻子上臉,一套接著一套。

反正自己是願意被她耍著玩了,先前在胡太夫人跟前信誓旦旦孩子打了,結果才到家,就鬧出這麼大的排場,讓李家人知道,豈是愈發沒臉了。

自己一個誥命的夫人,被個通房丫頭弄得上下,恨能立時打殺她才好,還管這賤人什麼死活!便扭頭吩咐邊上嬤嬤:“讓人悄悄從面潛上去,先把人按住了再。”

徐香凝是算好了時間的,耿方直一向這個時候從衙門來,只要出意,他就能遇上這場盛宴。

果然,遠遠看見長街盡頭,有人騎著馬過來,她眼裡迸發出驚喜的光,人也凌空欲飛,高呼起來:“三郎……三郎……”

耿方直策馬走近,看見半空中的她,嚇得魂兒快飛了,慌忙跳下馬大喊:“瘋了麼,快下來!”

徐香凝搖了搖頭,“三郎,我有三句話要問。”

這種時候,哪裡還顧得上旁的,耿方直好,“問。”

她吸了吸被風凍僵的鼻子,“我只要聽的實心話,頭一句,心裡有沒有我?”

耿夫人哼了聲,簡直要被噁心死了,腹誹著調開了視線。

耿方直覺得女人總是執著於這種事,實在無趣得很,便道:“孩子有了,怎麼還問這個!”

答得好,孩子就是答案。徐香凝很高興,復又問:“第二句,我和開陽郡主,究竟選誰?”

這個問題好刁鑽啊,圍觀的眾人看著這出好戲,激地催促著:“快,選誰,快呀!”

耿方直心裡其實兩難,討好惠存的那段時間裡,他似乎慢慢喜歡上了那個高貴驕傲的女孩子。畢竟男人大多喜新厭舊,郡主對他來,是急欲征服的一座高峰,比起曲意逢迎的通房,有挑戰得多。

然現在徐香凝以死相『逼』,讓他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只好先哄著她,“是,我選。”

耿夫人覺得臉面如今就是腳底下的泥,由絕望地閉了閉眼。

那廂潛上去的家僕終於到了圍欄,貓著手腳上去抓她,誰知一個錯手,只抓住了她的衣袖。

徐香凝狠命掙起來,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有這麼多人見證著,她還有最最要緊的一個問題沒有問出口。

可那家僕拽著她撒手,她擔心他會強行把她拽進去,錯失了好時機,便使勁地推他,一面扭頭看向耿方直:“三郎……”

結果為她抗拒得太過情真意切,家僕抓她住,在又一輪激烈地搶奪過,終於被她掙脫了。她手要去抓欄杆,可是卻抓了個空,在圍觀眾人一片驚詫低呼中,直直從高處墜落了下來。

耿方直大驚,和兩個小廝去接,一個孕『婦』從幾丈高的地方掉落,衝擊驚人。人雖接住了,似乎又沒完全接住,自己被壓倒之餘,聽見骨骼發出的脆響,他知道壞事了,劇痛之下想抬起右手,卻發現抬起來。再去看徐香凝,她人還清醒著,臉『色』煞白,額角豆大的冷汗滾滾滴落,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來。

嚇懵了的太夫人和耿夫人這才過神,大喊著:“快,快抬進去……叫大夫來!”

一時七手八腳將人搬進院子,耿夫人慘然看著面前忙碌的眾人,聽著徐香凝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知道孩子大抵是保住了。這也就罷了,更幸的是發現競成被壓斷了右臂,這樣的年月,就算治好也會落下殘疾,這對於舞刀弄劍的武將來,又意味著什麼?

耿夫人哭暈過去,只恨自己嫁到了這樣的人家,頭幾年過得稀裡糊塗,終於釀成了大禍。

耿太夫人這也顧上徐香凝了,只管盯著給孫子診治的大夫,急急追問:“怎麼樣?將來能養好嗎?”

大夫哪裡敢打保票,只是支吾著:“這段時間能再使一點勁兒,須得好休養。我這裡開些『藥』,吃上兩個月,每日再以接骨木水蒸洗,慢慢總會好起來的。”

什麼叫“總會好起來的”?這話模稜兩可,並是一定能好起來?

耿太夫人慌了神,望望站在一旁憂心忡忡的兒子,再望望一臉慘淡的孫子,一下跌坐在圈椅裡,肝腸寸斷地哭起來。

內室診斷的產婆出來了,擦著手,搖了搖頭。

耿夫人咬著槽牙咒罵:“喪門星,害了孩子也害了三郎,這總算消停了。”罷轉頭喊了聲“來人”。

婆子進來聽令,她抬手朝指了指,“叫個牙郎來,把這賤人給我領走!”

這是容置疑的口吻,轉頭望向再要求情的兒子,在他話之前先發了聲:“若是還捨得她,那就和她一起走。橫豎我還有哥哥,了一個,譬如沒,只管去吧!”

這下子沒人敢半個字了,連耿老太太也沒了聲息。到底今日種種,全是她溺愛孫子起的,要是她把香凝放到三郎的院子裡,就沒有來這些腌臢事,郡主會退婚,三郎也會被砸斷了臂膀。

如今可好,准將來是個半殘,果真婚事沒了,前程也沒了,耿太夫人除了悔,再也沒有什麼可了。

裡間響起徐香凝氣息奄奄的哭聲:“夫人……夫人我再也敢了。三郎,三郎替我求求情……”

兩個婆子把人從床上拽了下來,她還在流著血,可誰也在乎她的死活,只聽耿夫人:“仔細些,別弄髒了屋子。”

牙郎很快就來了,人成了這樣,一般是白送。畢竟做這種意存在風險,定錢沒賺著人就死了,還要賠上幾天給她吃喝的開銷,此一般牙郎並願意接手這類買賣。

也就是老主顧,帶一帶吧,牙郎看著這半死活的女人搖頭,“賣給人家當粗使,只怕人也未必要,看看能能賣到埠去吧。”

如今她在耿家人眼裡成了破爛,耿節使直揮手,“拘賣到哪裡去,趕緊把人弄走。”

邊上的婆子女使看著,免出些惻隱之心,雖一切是她咎由自取,人剛小產就被拖出去發賣,又在這數九嚴寒的時節下,恐怕想活命是能夠了。

那個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終究沒能依靠上,眼睜睜看著她被牙郎拉走了。

人走,地上滾落了她『插』在髮髻上的翠玉一丈青1,耿夫人見了,一腳便將這東西踩斷了,吩咐家下眾人:“往誰也許提那賤人的字,要是讓我知道了,就和她一樣下場!”

眾人自然諾諾答應。

耿節使和耿夫人到上房,各自坐在圈椅裡氣。

耿夫人滿腹的牢『騷』,恨道:“知上世裡造了什麼孽,這輩子遇見這樣的事。這會兒可痛快了,弄得上京無人知無人曉,孩子沒了,胳膊也成了那樣……”著抽出帕子痛哭已,“我這滿肚子的委屈,可誰去,好好的孩子,就這麼毀了!”

耿節使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氣,“行了,命該如此,怨得別人。”

“怨得別人?”耿夫人拔高了嗓門道,“該怪咱老太太?是個大孝子,看著母親把三哥兒禍害成這樣,也吱一聲,唯恐損了母子之情。我卻要,我三哥兒全毀在她手裡了。還有那李家!竟是怎麼商討沒用,今日登門見了他家貴太夫人,只差給人跪下,好話沒聽著半句,反給奚落得抬起頭來,我這輩子沒受過這麼大的屈辱。”

耿節使冷著臉,陰霾漸次佈滿他的眉目,半晌哼了一聲,“李臣簡……路還長著呢,且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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