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禮前的準備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明夫人請來的贊禮,都是主持過許多大富大貴人家喜事的,見明夫人進出忙亂,贊禮說:“公爵夫人稍安勿躁, 有我們在, 一應事宜都會有著落, 都會辦得漂漂亮亮的, 請夫人只管放心。”

明夫人笑得赧然,打趣說:“真真孩子的婚事反倒讓我慌了手腳,想當初自己出閣都沒這麼憂心過。”

贊禮掖手笑道:“那是自然,當初忙亂的是大長公主殿下。天下父母都一樣, 有哪個不操心自己的孩子?養兒一百歲, 長憂九十九,時光過得飛快, 轉眼就到了自己要送孩子出門的年月了。”

是啊, 一晃眼,二十年便過去了,彼此感慨一番歲月湯湯, 也到了新婦子開臉的吉時。

開臉是告別姑娘身份的一項儀式,那臉上短短的、細膩的絨毛是孩子的象徵,只要褪去了, 往後就徹底長大成人了。

贊禮站在一旁說著吉祥話, 雲畔和絞面的嬤嬤對坐著, 把臉湊過去,等嬤嬤用粉撲子厚厚給她撲上一層粉。

嬤嬤手裡的棉線絞起來, 貼上麵皮的時候快速地滾動, 雲畔聽見錚然斷裂的聲響, 一陣陣在臉上蹦得熱烈。

說是疼,也不太疼,就是泛起牽扯的壯烈,時不時橫掃一大片。尤其是額角和兩頰,那股決絕,簡直讓人有茅塞頓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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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手上忙碌,嘴裡也不閒,清脆爽利地吟誦著:“一絞黃金滿倉,二絞子孫滿堂……有福之女入大貴之家,來日旺夫旺子,福澤綿長……”

歷時大約一柱香,終於把鬢角眉梢打理乾淨了,雲畔的臉上辣得發燙,忙接過女使送來的涼手巾捂住,才逐漸平息了那種激盪。

明夫人彎腰低身,仔細在她臉上打量了一通,說好得很,“眉目愈發清朗了。”

雲畔聽了照鏡子,黃銅鏡裡倒映出一張不變的臉,除了臉頰有些泛紅,好像也沒什麼大改變。

接下來有繁複的一大套俗禮要走,其間還要應付前來觀禮的貴婦貴女們,因親迎要到日暮黃昏,她們不好逗留太久,這麼間錯著分批來探望,應付到申時前後,也就差不多了。

最後只剩穿衣梳頭一項了,雲畔有了一段空閒的時光,可以容她自己支配。因著今日一整天都沒見到梅表姐,想來她是為了避生人,才沒過來瞧她。最後送她出門,大約是不能夠了,這會兒自己可以去見她,謝過阿姐這段時間的照顧,也和姑娘的閨閣歲月道個別。

可能是怕有人誤闖進去吧,滋蘭苑的院門栓上了,她只能扣動門環叫門。裡頭守門的小丫頭聽見她的聲音,上來卸下了門閂,扭頭朝裡面通傳,說雲娘子來了。

八寶迎出來,引她往正屋去,梅芬聽了訊息便在廊廡底下等她,老遠伸出手來,“你這麼忙,還上這裡來做什麼?”

雲畔探手牽住她,說:“女客們都挪到西邊大院子裡去了,我也不必應付她們,便來讓阿姐瞧瞧我現在的樣子。”

她穿著宵衣,這是出閣前向父母長輩敬茶拜別時穿的一種黑色絲服,那顏色深沉,平時一般不會用,穿上便真的有種要嫁作人婦的感覺了。

她倒並不是為了讓梅芬看她的打扮,只是湊過臉讓她瞧,“嬤嬤給我絞臉了,你瞧現在多乾淨,那棉線摧枯拉朽搬在我臉上橫行,我真怕她把我的眼睫也給絞下來。”

雲畔沒有任何愁緒,還和平時一樣。梅芬就著天光看那光致致的臉,果然比平時更通透了。

她們如常笑談,一旁的八寶很著急,自家小娘子懦弱,身邊的人要是再糊塗,那往後遇見了事,真連一個可求告的人都沒有了。

“小娘子……”八寶哀哀叫了梅芬一聲,示意她把昨天遇見的事告訴雲娘子。

梅芬沒理會她,照舊和雲畔說晚間親迎的那些禮儀,問郎子何時來,出門的吉時定在什麼時候。

八寶都快急哭了,“小娘子,你說句話呀。”

梅芬並不願意這個時候給雲畔添麻煩,蹙眉道:“我不是正和雲娘子說著嗎,你鬧什麼。”

雲畔察覺八寶有些不對勁,抬眼問:“怎麼了?八寶有話同我說嗎?”

梅芬卻敷衍過去,只道:“我舍不得你出閣,昨晚上還和她說呢,雲娘子走了多冷清,想讓你得了空就回來住上兩日。可又忌諱梁王妃和胡太夫人,怕她們規矩嚴,不讓你出門。”說著笑了笑,“這丫頭是怕我孤寂,著急要我同你說。如今細想想,自己這性子叫多少人跟著操心啊,連身邊的女使也受累了。”

八寶聽她這樣遮瞞,知道她確實是不打算說了,自己空著急了半天也是無用功,只好作罷,怏怏退到邊上去了。

雲畔不查,滿以為她果真在為這個憂心,便道:“嫁進了人家府上,確實不像閨閣裡的時候那麼自如,不過阿姐放心,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回稟了長輩,回來陪阿姐住上兩日。”

梅芬直說好,一面感慨著:“我如今也能體會到一點爹孃嫁女的心情了,好好的姑娘,轉眼就成了別人家的人……”

雲畔聽了,偎在她懷裡好生撒了一回嬌,笑著說:“我有姨母和姐姐惦記我,將來也有孃家可回,要是放在幽州侯府,恐怕出了門,回家的路就斷了。”

復又說了幾句貼心的話,姚嬤嬤已經打發人到院門上來請她了。

雲畔不能久留,站起身說:“阿姐,我去了。”

梅芬愧怍道:“我不能去送你,你自己一應都要小心,記住我和你說過的話。”

她點了點頭,和檎丹相攜著回到一捧雪,裡頭的贊禮和僕婦們早就嚴陣以待,姚嬤嬤道:“時候差不多了,小娘子先去拜別長輩吧,公爵府迎親的隊伍就快到了。”

於是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她到了前面廳堂上,進門就見爹爹和姨丈姨母在上首端坐著,雖說身份不同,臉上卻是一樣的歡喜。

江珩眼圈有些發紅,看穿著宵衣的女兒一步步走進來,這一刻才忽然意識到,這個自己看著長起來的孩子,果真到了嫁作人婦的一天了。

雲畔雙手齊眉,端端向江珩叩拜下去,“謝爹爹多年的養育教導之恩。”

江珩伸手虛扶了一把,其實覺得受之有愧,若說養育,實則是縣主在她身上傾注了滿腔心血,自己好像並未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若說教導,自她開蒙起,他只記得教她背過一篇《遊子吟》,這樣的教導,真可稱得上是教導嗎?

可名目如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生受了,趁著郎子還沒來,能說上兩句貼心的話,便叫了聲巳巳道:“往日爹爹有許多錯漏之處,很是對不起你,望你能原諒爹爹。”

僕婦攙著雲畔站起身,她微微一笑道:“開國侯府永遠是女兒的家,我就算出了閣,也不會和孃家斷了往來的,爹爹只管放心。”

江珩點著頭,這話一出,剛才的離愁別緒頓時被沖淡了不少,開始琢磨她話裡的意思,就算嫁到了別人家,孃家的事還是會插手,是這意思吧?

舒國公夫婦則沒有這位親爹這麼重的心思,他們純粹是不含私心地替孩子操辦婚宴,想體面送她出門。

雲畔叩拜下去,伏在錦墊上說:“多謝姨丈姨母抬愛,親生女兒一般為巳巳操持大事。”

明夫人離了座兒上前攙她,和聲說:“好孩子,只要你往後順順利利的,姨母就沒有什麼所求了。”

至於心裡呢,總是帶著一點愧怍之情,這場婚姻將會迎來怎樣的風浪,還不得而知,巳巳是代梅芬受過的,她總有一千一萬個抱歉,覺得對不住她。

可是話不能說,多說多錯,千言萬語只在這緊緊的合手一握裡。

雲畔和長輩見過了禮,便回自己院子裡更衣,為出閣登車做準備。

一架屏風擺在身後,屏風外來往著閨閣朋友和明夫人交好的貴婦們,屏風內雲畔端坐在妝臺前描眉畫目。

梳頭嬤嬤替她綰起了頭髮,從今往後再也不是小姑娘的打扮了,什麼劉海兒呀,垂髮呀,都離她遠去了。嬤嬤替她將那頭烏髮一絲不苟地盤起,插上了衡笄,倒顯出另一種典雅的韻致來。

施了妝,綰了發,然後就是換衣裳,一層中單一層深衣,束上了腰帶掛上環佩……雲畔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似乎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姚嬤嬤在一旁笑著說:“今日往後,小娘子就是當家的夫人了。”

雲畔有些恍惚,一直聽家下那些僕從管阿孃叫夫人,如今也輪到自己,要上別人家做夫人了。

忽然外面喧鬧起來,絲竹鼓樂聲隱約傳進了內院,一個女使快步進來回稟:“新郎子來接小娘子啦。”

雲畔從月洞窗前望出去,隔著半捲起的竹簾,看見星垂四野,華燈已上。要說心裡寧靜無波,倒也不是,她聽見心跳得咚咚作響,不為要嫁的人是誰,單是為了這場婚宴本身。她有些擔心,擔心自己做得不好,邁不好步子,舉止不夠端莊。那麼多的賓客看著,從今往後經營的是自己,再也不是某某人家的千金小娘子了。

明夫人將女使呈敬的紈扇送到她手裡,仔細叮囑著:“不管遇見什麼事,起風下雨也好,賓客起鬨也罷,就算人仰馬翻都不能撤下障面扇,記住了?”

雲畔說是,低頭看看這團扇,是拿綺羅做成的,中間繡著精美的並蒂蓮,和兩隻鴛鴦。

明夫人還是有些捨不得,眼淚汪汪地說:“我們巳巳往後就是大人了,你阿孃在天上瞧見,不知有多歡喜。”那些傷感的話不能贅述,聽見外面催嫁催得急,回身便招呼了隨嫁的女使僕婦們擺起陣仗來,護送小娘子出閣。

贊禮這時吟誦起來:“團金作門扇,磨金作門環,掣卻金鉤鎖,邁出紫檀關……”

那只繡花雲頭履,隨即跨出了內院的月洞門。

外面天晴地朗,燈火將出嫁的前路照得通明,前院的中路上已經鋪好了硃紅的氈毯,腳踩上去寂靜無聲。

十全僕婦引她往前走,透過扇面上薄薄的冰紈,她看見輝煌處站著一個人,穿著爵弁玄端,那深沉的衣色稱出一張白靜的面孔,朦朧下也看得見眉目平靜如海。

起先的心慌,到這裡反倒逐漸安定下來,眾目睽睽下不再是自己一個人,至少有個伴。

女家的繁文縟節不算太多,行完了奠雁禮,就剩拜別父親和姨丈姨母了。三位長輩當著眾賓客的面,生生受了新人的大禮,現在的江珩心裡是滿足的,不管怎麼樣,女兒是自己的女兒,女婿也是自己的女婿,有了這一拜,朝堂上下至少不會再有人背後嘲笑他了。

明夫人接過了女使送來的縭,替雲畔系在腰間,原本這是母親的職責,因妹妹不在了,便由她來代勞。一面系,一面還要給訓導:“日後便是他人婦,切要孝敬長輩,收斂脾氣,不可像在家時嬌慣,欲語要三思,尊卑要恪守。”一面望向魏國公,含笑道,“願你們夫婦和敬,永結同心。忌浮,巳巳日後便交你照顧了。”

李臣簡說是,雙手加眉復嚮明夫人行了一禮。轉身看那紈扇遮面的人,隱隱綽綽只是看不清五官,但瞧身形就知道是她。

他抿唇笑了笑,輕聲說:“巳巳,跟我走吧。”

那聲巳巳,叫在了心上,尋常聽慣了的名字,好像衍生出了另一種不一樣的味道,值得品咂一番似的。

雲畔微微向他點了點頭,門外的鼓樂又吹彈起來,舒國公的妾室攙扶她走出公府的門檻,到了臺階前將一個裝著五穀的錦囊鄭重交到她手裡,“請小娘子毋忘父母之恩,見了錦囊,便記起父母的教誨。”

雲畔道是,微微屈了下膝頭。

回身望,妝點一新的龍虎與停在臺階下,隨行的隊伍向前後延伸,女使挑著鎏金的燻爐,空氣裡瀰漫著醇厚的香氣。

隨嫁的女使攙扶她登車,穩穩坐進了車內,到這時候終於能略微鬆口氣了。還是盛夏的節令,厚重的冠服壓得人出了一身熱汗,好在車裡供著兩隻冰鑑,鏤空的頂部有涼意流淌,人才從燥熱裡逐漸掙脫出來。

兩府相聚有一段距離,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幾乎橫跨了整個上京。因李臣簡早年在軍中,如今又掌著侍衛司,武將們大多是性子豪爽的,因此一路上遇見不少障車的同僚,吵吵嚷嚷要看新娘子、要新郎唱歌、要牛要羊。

李臣簡坐在馬上拱手,“大喜之日,請諸位手下留情,來日我設宴,好好酬謝大家。”

他是皇親貴胄,人又生得儒雅,這障車其實也就圖個熱鬧,並沒有人真正難為他。

過五關斬六將,終於到了府門前,車門上的簾幔打了起來,李臣簡到車前作揖,請她下車。公府裡的一幫僕婦便抱著氈席上來,將氈席鋪在車前,行轉氈之禮。

何謂轉氈呢,就是新婦前頭走著,身後踩踏過的氈席再快速鋪陳到前路上,固定的數量,走完入府的這段路,這就叫做轉氈。

雲畔是頭一回登魏國公府的門,這府邸前身是梁王府,因梁忠獻王過世後李臣簡晉封了公爵,便將匾額換成了公爵府。因此論起門第來,這府要比舒國公府高上兩等,這也是宗室和因功封賞的爵位,最顯見的差別。

從大門上邁進去,不需要在前廳停留,可以直入婚房。當然照舊要新郎官來請,雲畔便看著對面的人向她長揖下去,“請夫人入寢室。”

這就成了夫人了,雲畔聽來覺得有點好笑,幸而團扇遮住了臉,臉上那層紅暈才不曾被人發現。

周禮的婚俗相較尋常昏禮要更繁複些,兜兜轉轉行禮祭祀,雲畔累得人都有些恍惚了。終於到了卻扇的時候,全福的僕婦說著喜興的話:“今夜吉辰,兩姓結姻,千秋萬歲,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

姚嬤嬤上來納福,說請夫人卻扇,對面跽坐的人便專注地望過去,看那精美的團扇後緩緩露出清嘉的眉眼、露出小巧精緻的鼻子……唇邊含著一點笑,即便那笑是出於禮貌,也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李臣簡心頭安然,深深望了望,復又垂下眼。燈下那纖長濃密的眼睫覆下來,很有一種脆弱的美感。

忙了半天,終於能吃上些東西了,外頭搬了矮幾來,上面供著白肉和魚。當然吃也不能吃得太多,不過三口罷了,就要立時撤下去。僕婦拿剖開的匏瓜舀了酒,端到他們面前,請他們淨口安食,這是昏禮中最要緊的一環,稱為合巹。飲完了酒再將兩爿匏瓜拿紅線纏起來,置在案頭,那麼這場大婚便有了交代,算是順順利利進行到收梢了。

新郎官不能在寢室裡逗留太久,畢竟外面還有諸多親友等著他去答謝。他站起身,微微向她呵了呵腰,“洞房內不會有人來的,你先歇一歇,不必拘謹。我上外頭招呼賓客,可能會晚些回來,你若是累了,就先打會兒盹吧。”

雲畔站起身相送,再望向他,他已經摘了冠冕,露出磊落分明的鬢髮來。身上的深衣和平時的常服不一樣,玄色緞面上暗紋湧動,把人襯得愈發高潔端穩,向她微一頷首,轉身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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