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喜歡,那就說明這小吃買對了。

女孩子其實很容易滿足,一盞小小的甜食就能讓她心花怒放。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向序就愈發埋怨江珩糊塗,該是多冷酷的心腸,才能一心只裝著妾室,不管親生女兒的死活。

取過兩把銀匙來,給雲畔和她的女使一人遞了一把,“嚐嚐怎麼樣。”

於是兩個女孩子促膝坐著,挨著蜜池的邊緣輕輕挖下一朵花,含進嘴裡,立刻兩眼放光。雲畔說:“真好吃,還有茉莉的清香。”

檎丹點頭不迭,除了長長的“嗯”,找不出別的形容了。

向序看她們吃得歡暢,便也欣然笑著,轉頭吩咐那個酒博士:“再替我另備一盞,放在冰鑑裡,送到舒國公府上。”

酒博士朗聲說是,夾著食盒回去預備了。

向序登上車,和聲問:“巳巳,你喜歡吃蜜煎嗎?朱宅園子的蜜金橘、蜜林檎都是上京有名的,可以點兩份試試,要是喜歡,讓人裝了盒子帶回去。”

女孩子畢竟胃口小,也不貪心,雲畔手裡捧著青瓷盞,心滿意足地搖了搖頭,“這兩天我在府上,各色的果子吃了好些,今天又嘗了這蜜浮酥柰花,要是換作阿孃還在時,可不準我吃這麼多甜食,說回頭吃多了要鬧牙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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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序聽了便作罷了,只是說:“這裡離朱宅園子確實有段路,那就等下回吧,我路過的時候替你帶回來,不需多吃,不過嚐嚐市店的手藝。”

雲畔“噯”了聲,說謝謝大哥哥,這一謝引發了向序的拘謹。他慢慢紅了臉,手指在膝上無措地摩挲著,衣料上的竹葉暗紋在指尖綻出清晰的經緯,這車廂裡的氣流忽然變得不大順暢,他偏過身子把臉靠近視窗,看見外面熙攘的行人,胸口迫切的急跳才逐漸平息下來。

雲畔不查,她還在惦記她的廣寒香。走了一程,看見一家妝點精美的街鋪,風乾的茉莉花和桂花等堆積在篾籮裡,迎風走來,溫熱的空氣裡夾帶了暾暾的香氣。

她叫了聲合序哥哥,“那家鋪子有乾花賣。”

向序因她那一聲“合序哥哥”,又愣了一回神。待反應過來,忙讓小廝停車,自己撩袍蹦了下去。原想伸手接應的,見檎丹攙扶著她走下腳凳,抬起的手只得重新收回袖籠裡,訕訕負在了身後。

女孩子逛那些花粉鋪子,和吃上甜食一樣高興,這小小的店面不光賣乾花,還有用各色香料製成的香囊。檎丹取了一個往雲畔身上比劃,那香囊底下墜著細穗,她笑嘻嘻轉動一下腰身,穗子便跟著翩翩舞動起來。

賣香囊的店家殷勤地接待,“小娘子真有眼光,這是今年最時新的樣式,從張貴妃燈籠錦上裁下來的料子……”

向序在店堂另一端,偶爾能聽見她們一遞一聲地交談。回頭看一眼,雲畔含著笑,眼睛裡有光。他松了口氣,好在開國侯府的變故沒有讓她自卑自苦,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該揹負那些沉重的枷鎖。

心下正感慨,不防邊上冒出個小二來,齜著牙說:“公子要買雀頭黛?這是最好的畫眉墨,叫綠蛾,是拿上好的麻油燒出煙墨,再以腦麝浸油做成的。用時拿香露調開,往眉上一描……嘿,真正微蹙微顰,色如遠山。公子買一錠,回家讓尊夫人一試便知。”

向序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排畫眉墨前,小二舌燦蓮花地兜售,鬧得他十分尷尬,一個連親都沒定下的人,哪裡來的夫人能夠畫眉試墨。

他擺了擺手,說不必了,恰好她們那裡也採買得差不多了。雲畔提起綃紗做成的袋子,裡頭裝了半袋幹木樨,細小的花瓣層層疊疊充斥其間,隔著一層薄霧,也收斂不住色香俱佳的風骨。

“大哥哥,我要的東西都買全了。”雲畔招呼了一聲,“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向序應了聲,身後的小二仍在不遺餘力地叫賣:“小娘子,上好的‘綠蛾’,要不要來一錠?”

雲畔笑著搖了搖頭,她的眉睫烏濃,自會梳妝起就沒有描過眉。前陣子時興的八字眉、遠山眉,她也曾經興起試了試,可是那種眉形到了她臉上,便顯出一種似哭似笑的滑稽味道來,後來就作罷了。畢竟刻意的描摹,遠沒有自己本身的眉看著熨帖。身邊的女使也打趣,說娘子長眉彎彎生得好,省了多少鉛粉和螺黛錢。

重新登車,返回舒國公府,路上向序和她說起幽州的風土人情,和上京將要實行的變革,“明年起官家改為單日坐朝,京官們不能再返回幽州的府邸了,好些官員在上京都有處所,你們府上在上京有祖產嗎?”

雲畔說沒有,“江家祖籍滄州,祖上一輩子沒來過上京,我爹爹也是入了仕,娶了我阿孃,才在幽州建府的。”忖了忖又開始惆悵,“倘或他們舉家搬到上京,到時候鼻子挨著眼睛,只怕少不得粘纏。”

雲畔雖是表妹,但對於向序來說就如同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便肅容道:“你不用怕,父親和母親自然不會讓你受委屈。他們是瞧姨母沒了,你一個人缺了靠山,他們才有恃無恐。可他們忘了,你還有母家,還有阿孃和我。往後你就在公爵府上,量你父親不敢來作梗,若是他不依不饒,咱們索性替你討回公道來,問他個以妾為妻的罪過。”

向序一向是好脾氣的人,上京和幽州貴公子的陋習,他一樣都沒沾染。說話帶著三分溫存,進退得體從不疾言厲色,唯獨說起開國侯府的荒唐行徑,憤懣之情溢於言表。

雲畔臉上依舊帶著笑,那笑容彷彿是她的一層殼,讓她在逆境裡也不顯得那麼落魄。

可是笑容也有難以為繼的時候,她聽了向序的話,唇角慢慢抿出一個微捺的弧度,半晌才道:“國公府在上京,我們常居幽州,這些年我和姨母往來不多,和大哥哥也是頭一回見,府上能收留我已經是姨丈姨母的慈愛,要是為此多出許多煩心事來,我怎麼有臉面對姨丈和姨母。”

這種心情向序自然可以理解,巳巳不是遲鈍的人,忽而經歷了變故,難免會步步留心,唯恐再給別人添麻煩。

只是這些憂思實屬多慮,向序道:“你是姨母的骨肉,和咱們更是至親無盡,就算是外人,遇見這種不公道,尚且要說句話,自己家裡人反倒袖手旁觀,哪裡對得起故去的姨母。你放心,公爵府家風嚴謹,我父親也敬重我母親,他們既然把你留在府裡,必定早就仔細商議過,外頭的事你不用管,有長輩們去料理。況且你來了,我看梅芬的心境也開闊起來,至少愛說愛笑了,精神頭也好了許多。”

提起梅芬,雲畔就想起那天她說過的話,說魏國公府那樣的人家,過去了只怕不得活。如今上京遍地勳貴,關於那個魏國公,她知之甚少,只有地動那天一個車內一個車外交談了幾句,單看人品,似乎也是很近人情的。

“公府和公府之間也有不同嗎?”雲畔疑惑地問,“梅表姐總說那樣人家應付不來,我想著兩家都是公爵,規矩想必也差不多吧。”

誰知向序緩緩搖了搖頭,“魏國公和咱們家不同,他父親是梁忠獻王,論出身,他是勳貴中的勳貴,這上京除了另兩位宗室堂兄弟,無人能出其右。前幾年官家的獨子薨了,到如今後宮也沒再為官家添上一男半女,那幾位皇侄的前途不可限量。上京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們,梅芬又不善交際,難怪她會犯怵,至今不肯完婚。”

雲畔這才弄明白梅表姐真正懼怕的是什麼。

處於風口浪尖上的人,說是尊貴已極,但成王敗寇只在一夕之間。將來傾軋如泰山崩,能不能保住現在的日子都說不準,一躍成為人上人,著實是大海撈針。且那位魏國公好像身底子不怎麼好的樣子,交夏的時節還犯咳嗽,那麼在諸位皇侄中就已經落了下乘,不管將來爭與不爭,總免不了水深火熱,也許難以自保也說不定。

所以人活著,總有這樣那樣的不順心。梅芬的婚事已經是板上釘釘,最後能寬慰自己的,不過那句“富貴險中求”罷了。

雲畔是女孩子,對於關乎一生的大事,似乎不應該想得太深,便止住了話頭,轉而又琢磨她的木樨乾花去了。

馬車悠哉轉過街角,走上兩柱香就到家了。這頭才勒馬停住,那頭滋蘭苑的葛嬤嬤哆哆嗦嗦上前來納福,一面回手往門內指,“大公子,雲娘子,你們快上前廳瞧瞧去吧,娘子和郎主吵起來了。”

向序吃了一驚,快步上了木廊,雲畔也跟著往前廳去,還沒趕到,遠遠就聽見梅芬的哭喊:“你們要我死……我死了,你們就甘心了……”

雲畔心裡急跳起來,跟在向序身後邁進門檻,打眼便見舒國公鐵青著麵皮,明夫人一臉為難。梅芬呢,哭得眼皮都腫脹起來,發現哥哥和表妹來了,難堪地掖著眼睛,扭過了身。

這個情景,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向序望了母親一眼,“先前魏國公府的長史官登門,說了些什麼?”

明夫人嘆了口氣,“兩樁事,一是奉魏國公之命求證巳巳身份,二是帶了府上太夫人的話,說已經託了太史令相看吉日,知會咱們家早日預備起來。”

可這話又點著了梅芬,她失態地大喊:“我不嫁,說什麼都不嫁!早前是你們定下的婚約,從沒問過我的意思。如今人家要迎人了,你們誰應下的誰嫁,反正不和我相干!”

這下子可真引出了舒國公的怒火,拍案而起喝道:“快瞧瞧你自己吧,哪裡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魏國公這樣人品家世,難道還辱沒了你不成?你在家裡又哭又喊,全不顧下人看笑話,傳出去你還做不做人!我告訴你,這回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縱是你恨我們,譬如爹孃沒了,將來和孃家斷了往來,也由得你!”

舒國公撂下了狠話便拂袖而去,留下梅芬號啕大哭。明夫人愁了眉,揉心揉肺地安撫著:“小祖宗,你就聽你爹爹的話吧……”

誰知梅芬哭得更急了,一下子回不過氣來,眼見她臉色發白,人像泥似的癱軟,廳上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喚郎中,又伴明夫人的哭喊,全家上下一頓雞飛狗跳,這日漸炎熱的天氣,變得愈發燥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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