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手八腳把梅芬安頓在榻上,郎中施了金針,開了方子,梅芬也逐漸醒轉過來,睜眼頭一句話還是“我不嫁”。

明夫人哭得不知怎麼才好,掖著眼淚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這是早就定下的婚事,單憑你一句不嫁,叫家下大人怎麼料理?如今誰不知道咱們和魏國公府結了親,連宮裡官家和大娘娘都聽說了,上回千秋宴上還問我什麼時候完婚。鬧得這麼大陣仗,你說不嫁了,魏國公府勢必下不來面子,你爹爹還要在官場上走動,到時候怎麼和人家交代?”

這麼苦口婆心說了一長串,換來的只是梅芬閉上眼睛別過臉去。

明夫人愈發心焦了,“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呀,這魏國公有哪點不合你的心意,你大可說出來,咱們就算退婚,也好有個說辭。你如今只管兩眼一閉,全由爹孃為難去,這是你的孝道?從小阿孃是這麼教導你的嗎?”

可任你說得再多,就是無法撬開梅芬的嘴,她擺著那個姿勢,拒人於千里之外,明夫人唉聲嘆氣,實在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回頭瞧瞧向序,“哥兒,你說這可怎麼辦?”

向序望了梅芬一眼,“妹妹想必累了,讓她歇一歇吧,咱們外頭說話。”

雲畔上前攙了明夫人,三個人挪到了外間。

太陽辣辣照著階下的青磚,屋子裡錯落放著垂簾,幽深處顯得昏昏的。

雲畔扶明夫人在圈椅裡坐下,一面道:“表姐也是一時情急,等過了這一陣,自然會想通的。”

明夫人悵然在雲畔手上拍了拍,“你哪裡知道,你姐姐一向就是這麼個怪脾氣,她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定親的時候就鬧過,那會兒我們都沒有十分放在心上,也是這麼想,等時候一長,她總會點頭的,誰知道拖了兩年,她還是這副模樣。”

向序心疼自己的妹妹,總是向著梅芬說話,“她要是果然不願意,也不好強逼她,乾脆和魏國公說明白了,請他另擇佳偶吧。”

“胡鬧。”明夫人立刻便否決了,“早前魏國公任息州團練使,常年在軍中,咱們藉口想多留梅芬兩年,他們也不好拒絕。如今魏國公調回上京了,兩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白耽誤魏國公拖到二十四,這會兒提退親,人家哪能善罷甘休!再說這門親要是結不成,梅芬這輩子就糟了,這樣門戶她尚且看不上,誰家有那膽色自詡高過魏國公,敢上門討那個沒趣!”越說越心寒,仰在圈椅裡只顧長出氣,“唉喲,可愁死我了,好好的姑娘哪有不嫁人的,難道真打算進道觀做女道士不成!”

可是梅芬那樣的脾氣,實則是不宜嫁人的,尤其魏國公府太夫人原是先帝貴妃,後來先帝駕崩,才隨兒子梁王出宮居住。一個在深宮中歷練了二十多年的人,恐怕不好應付,加上梅芬是個直腸子,不會察言觀色,將來到了人家府上,單是受調理,也夠她喝一壺的。

向序也有些負氣,沉聲道:“魏國公立春之後還披狐裘,梅芬本來身子也弱,兩個人結了夫妻,未必是好事。”

明夫人被他說得語窒,半晌道:“那你說,還有什麼法子?”

退親的辦法未必沒有,但這件事一旦做成,少不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

雲畔見他們相持不下,輕聲對明夫人道:“姨母別急,等姐姐消了氣,我再勸勸她吧。訊息來得急,她一時轉不過彎來,大可容她再想想。”

明夫人嘆息著點了點頭,又想起他們才從瓦市回來,換了個笑臉問:“你和你哥哥出去逛了一圈,玩兒得可高興啊?”

雲畔說是,“吃了蜜浮酥柰花,買了制香的物料。上京的酒樓可真多,街市也繁華,馬車走了一路,我看了一路,單是瞧著就高興。”

明夫人看著那張明媚的臉,嗟嘆著一樣的孩子,巳巳沒了母親,又遇見那樣一個不公道的父親,尚且能活得朝氣蓬勃。反觀梅芬,家裡爹孃寵著,哥哥愛護著,不叫她受一點委屈,可她就是長了一副古怪的脾氣,落了一回水,花十年都沒能治好她的心病。

若是梅芬能像巳巳一樣有多好,自己能省多少心力!可見世事總沒有那麼遂人願,也愈發地心疼巳巳,便吩咐向序:“梅芬是不能盡地主之誼了,往後你妹妹要出府,你多看顧著點。”

向序道是,衝雲畔笑了笑,“國子監公務不忙,我時常閒著的,妹妹有事,只管來找我。”

雲畔應了,轉而嚮明夫人福了福,“姨母,我上裡頭陪阿姐去。”

明夫人頷首,復又叮囑:“巳巳,你表姐就勞你多費心了,如今我們說什麼她都不聽,只有你能開解她。”

雲畔“噯”了聲,打起簾子進去了,明夫人只覺腦仁兒生疼,苦悶地揉了揉。半晌抬起眼,見向序還望著那面簾子發呆,不由愣了下。心裡隱約浮起一點預感來,只是不好說什麼,便清了清嗓子喚哥兒,“回頭瞧瞧你父親去。先前梅芬衝撞,氣得他不輕,你寬慰他幾句,也好讓他消消火。”

向序回過神來,因失態不免有些羞赧,忙應了聲是匆匆轉過身去,暗自還在慶幸走得快,否則被母親瞧見自己臉紅,引出什麼誤會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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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出了院門,明夫人卻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旁的姚嬤嬤壓聲道:“夫人操勞了半日,想必累了,回去歇一歇吧。”

明夫人站起身嗟嘆,“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兒女們都大了。序哥兒下月弱冠,也該張羅起來,替他覓一門好親事了……”

***

那廂雲畔接過了女使送來的湯藥,坐在榻前的繡墩上叫姐姐,“藥來了,我給你預備了梅子,喝完即刻含上就不苦了。”

梅芬之前因母親他們都在,還在氣頭上,扭著身子不願意見人,這會兒只有雲畔一個人在,便撐身靠在榻頭上,說:“我沒病,用不著吃藥,只是和他們說不明白,一時氣急攻心了……”說著難為情地覷了覷雲畔,“嚇著你了吧?”

雲畔把藥碗交還給了女使,和顏悅色道:“嚇著我倒沒什麼,只是姨母受了驚,一味地哭呢。阿姐,這是多了不得的事,值當這樣?你心裡有什麼話,和姨丈姨母好好說,我瞧二位大人開明得很,沒有什麼是不好商量的。”

然而梅芬直搖頭,“別的事好商量,唯獨這一樁,說什麼都沒用。我自己的婚事,他們從來不肯聽我的,當初過定不聽我的,如今要完婚也不聽我的。我心裡想些什麼,他們不在乎,他們只要一位貴婿,只要名門聯姻。說什麼為我著想,其實養大我,不過為了讓我做他們的棋子罷了。”

人一生氣,常會口不擇言,雲畔只得勸慰她,“現在的年月,都是盲婚啞嫁,誰也不能為自己的婚事做主。就比如我,阿孃在時替我定下了郡公府的二公子,若是沒有他家悔婚那事兒,再過不久我就得嫁進李家了。你瞧,人人都一樣,父母替你覓一門他們覺得上佳的婚事,婚後自己好好掌持,只要日子過得去,其實在哪兒都一樣。”

梅芬臉上卻顯出為難的神色來,低著頭說:“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沒法子和那些不認得的人,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只想一輩子留在我這小院子裡,一輩子不要上外頭去。我看見陌生人就心慌,和外人說一句話,心都要從腔子裡蹦出來,連氣都喘不上……我這樣的人,難道還指著我做當家主母,教訓底下那些女使小廝嗎?”

雲畔見她越說越急,氣喘吁吁臉色潮紅,忙和聲安撫,“咱們閨閣裡的女孩子大多怕見人,你的意思我明白。前兩天我和姨母說家常,姨母說阿姐小時候曾落水,究竟是怎麼回事,阿姐和我說說吧。”

提起這個,梅芬臉上就一黯,垂著眼睫道:“六歲那年,我跟著阿孃赴姑母家的壽宴,阿孃遇見了幾位夫人,忙於和她們交談,我一個人閒著無聊,就偷偷溜進了花園。姑母家的花園裡,有好大一個假山池子,我蹲在邊上看金魚,看見一條白底紅紋的長得極好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誰知姑母家的表兄恰好路過,一把將我推下了池子,我嗆了好幾口水,險些淹死,被人撈上來後說是表兄推我下水的,可沒有一個人相信。人人都說表兄平時守禮知節,絕不會做這樣的事,那位表兄也辯稱自己沒見過我,一定是我嗆糊塗了,才會胡亂指認,連爹爹和阿孃都讓我不要胡說,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她露出一個無奈的笑來,“你瞧,名聲那麼好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何況那位素未謀面的魏國公。萬一哪天我不如他的意,他也把我淹死在池子裡,到時候誰又能為我做主?所以還是躲在我的小院裡最好,起碼這裡沒人會害我……巳巳,你在阿孃面前替我說說好話吧,就說我願意一輩子不嫁,留在爹孃跟前盡孝。求他們不要逼我,我要是換了地方,一定會活不下去的,真的。”

雲畔才知道原來還有那些內情,小時候受到的傷害,確實會影響人一輩子,尤其求告無門的時候,會對至親的人都灰了心,還怎麼去指望一個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

可是親事定下了,家裡不答應退婚,魏國公府更不可能承擔背信的罵名,這樁婚事就得繼續下去,無法化解。

倒是梅芬自己想了個辦法,挺直脊背迫切道:“我裝瘋吧,瘋了魏國公就會主動退婚了。”

雲畔嚇了一跳,“不成,這招不單會毀了你自己,也會毀了公府的名聲,毀了大哥哥。”

好好的府邸,忽然出了個瘋子,將來向序也好,向儼和蘭芬也好,婚事都會為此受到牽連,那姨母經營一生的心血就都白費了。

梅芬洩了氣,抽泣著自言自語:“怎麼辦……怎麼辦……”忽然兩眼盯緊了雲畔,抓住她的手道,“巳巳,好妹妹,你不是和東昌郡公府退親了嗎,索性替我出嫁吧!論身份,魏國公不知比那個李二郎高出多少,論輩分,李二郎還得管他叫叔父呢……好妹妹,你就幫我這一回,替我嫁給魏國公吧,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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