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緣和尚在閒居寺做了二十多年的住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千間廣廈、萬畝良田可以說都是他個人的,將來也必然傳諸子孫,他在數百僧眾、上千佃戶面前有若帝王一般,真正說一不二。加上日常飲食豐足,膏腴不缺,所以老頭兒五十多快六十了,依然氣性很大。

魏文成口舌便給,滿嘴的謬論,是真把老頭兒給氣著了——你又不是朝廷官員,甚至不是一寺住持,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放屁?實話告訴你,你那些煽惑愚民的手段那都是老子……啊不,老衲我玩兒剩下的!我又何必跟你這種小輩唇槍舌劍,沒得自失身份,乾脆——這是邪道妖魔,你們都上去給我打!

一聲令下,閒居寺僧眾除了四個抬輿的,全都擼擼袖子,手把禪杖、棍棒,就打算衝上來群毆。魏文成見狀也不慌亂,仍然面含淺笑,吩咐一聲:“少林僧,列陣。”

少林僧眾得令,不敢怠慢,也皆賈勇而上。可是雙方才一見仗,魏文成就瞧出不妙來了,對方人多,己方人少,這能打的更少,貌似完全不是閒居寺的個兒啊!我靠少林和尚就這麼點兒本事?你們的羅漢拳呢?你們的拈花指呢,波若掌呢?

其實這是魏文成自己想岔了,所謂達摩祖師傳下少林拳法云云,那都是後世小說家言,實際上即便達摩真有什麼招數傳下來,也跟後世的廣播體操沒啥區別,不過讓僧眾坐禪久了之後,放鬆放鬆、活動活動筋骨而已。要等到周隋之交、隋唐之交,很多武將、兵痞避禍而歸少林,所謂少林拳法才開始萌芽,進而出現什麼“十八棍僧救唐王”的傳說。

這年月少林寺不是沒有能打的人,但基本上全都是靠著與別寺、別家爭奪田地、水源,以及追捕逃亡佃戶生練出來的,跟普通大戶護院的水平差不太多。魏文成這回到長安來,僧璨就也安排了幾個這樣的和尚給他,充作保鏢之任。問題閒居寺一樣有爭田爭水、追捕佃戶等事啊,人家和尚也是那麼打出來的,半斤八兩,雙雄並峙——你若真把少林當成後世所謂的武林至尊,那閒居起碼也得是武當的水平。

基本能為差不太多,那麼人多的一方自然大佔便宜。一眨眼的功夫,兩寺僧眾就正面懟上了,嚇得圍觀市民發一聲喊,紛紛逃避——當然啦,不會跑遠,終究那麼大的熱鬧不是每天都能見得著的——結果少林僧因為人少,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魏文成一瞧不好,再這麼打上幾分鐘,恐怕閒居寺的和尚就會衝到自己輦前。他本人修道學佛多年,還在廣福寺裡種了好幾年的地,不僅僅修心,而且修身,若是拉開架勢,等閒三五個武僧都近身不得。問題這戴著毗盧帽、披著袈裟的高僧掄拳頭跟人放對,實在太過難看啦……不行,我得想辦法扭轉這個局面!

心裡想著,他就抬起手來,一指法緣:“咄!不能說法,付諸武力,此非沙門所當為也。汝雖錦繡裹身,其實一流氓耳,天必厭之,佛必罰之!”學自天書上的術法當即悄無聲息地施展出來,就聽“喀”的一聲,法緣身下法輦的一根抬槓猛然間折斷。

法緣老和尚心寬體胖,分量真還是不輕,本來下面四個和尚就扛他扛得挺吃力了,這一槓折斷,法輦當即向一側傾斜,法緣和尚促起不意,驚呼一聲,一個跟頭就滾到輦下去了。其實這輦抬得不高,離地也就兩尺有餘,不到三尺而已,但可憐法緣重心不穩,他是腦袋朝下栽下去的……當即滾落塵埃,這毗盧帽也歪了,袈裟也扯破了,趴在地上一連聲的哼哼,半晌爬不起來。

若是魏文成摔這一跤,肯定一個鯉魚打挺就跳起來了——老子……衲子還是一條好漢。可法緣和尚終究歲數大了,也不知道是摔骨折了還是腦震盪,竟然掙扎不起。閒居寺的和尚們慌了,紛紛聚攏過來,或去攙扶、看顧,或者繞圈兒拱衛——這少林的賊禿若是趁此機會衝過來,哪怕只是撿起塊石頭再給住持來一下,那可如何是好啊?!

於是轉瞬之間,勝負易勢,少林僧眾士氣大振,就待乘勝追擊,卻被魏文成呼喝一聲:“且住,天自有眼,佛自有靈,彼多行不義必自斃,吾等沙門,豈可行兇?”都回來都回來,別再往前衝了。

魏文成考慮得很清楚,對方雖然一時氣沮,暫取守勢,可惜己方人太少,短時間內肯定還是衝不進去的——而就算衝進去了,你又能怎麼樣?難道真把法緣和尚幾拳給打死麼?再說了,此處終究是京城通衢,數十人大械鬥必然驚動官府啊,若是拖得時間一久,遭到官兵的攔阻甚至是逮捕,那就太不好看啦。

我此來是為了給少林寺揚名,但揚的是宗教之名,可不是武功之名……

既然閒居寺眾忙著救護法緣,暫且不會來攻,那咱們還是就此閃人為好。於是魏文成招呼少林僧眾,重歸佇列,同時把法輦轉向,打算沿著大道繼續向北方行去——不過這回咱得走快一點兒了,以防閒居寺眾再從後面追上來。

只可惜想什麼來什麼,這邊少林僧才剛起步,突然之間,就聽呼喝聲不斷,隨即一列頂盔貫甲的官兵就從街角小跑著衝將出來,隨即縱隊變橫隊,“呼啦”一聲就把兩群和尚都給圍住了,刀矛閃爍,寒氣逼人。當先一將騎著高頭大馬,手按腰間長刀,面露猙獰之色,暴喝道:“何物敢在都內動兵?!”

這將一邊呵斥,一邊就把臉朝著魏文成轉過來了。因為這兩群和尚裡面,目前就魏文成還坐在輦上,位置最高,加上他又穿著華彩,那真正是鶴立雞群,絕對的顯眼。魏文成一瞧躲不過去了,便即雙手合什,朝向那將領微微一笑,口宣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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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衲子嵩山少林寺道信,奉旨入都。不合閒居寺眾爭路喧嚷,以致驚動官家,將軍寬宥。”

那員將冷哼一聲:“喧嚷者,止閒居寺僧而已乎?”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別把責任都往別人身上推——難道你們少林僧就沒有動手嗎?

魏文成分辯道:“將軍容稟,此乃閒居寺眾先執械相逼,我少林僧唯自保而已,曲直自有公論。”說著話雙眉一軒,環視四周,提高聲音:“彼已受天所罰,爾等乃敢為之遮瞞乎?”

他這其實是在威脅圍觀群眾啦,你們別跟邊兒上打醬油,也幫我說幾句話啊。你瞧,法緣因為敢朝我動手,及時遭報,都摔得爬不起來了,你們若敢站在他一邊,就不怕同樣遭受天罰麼?!

這本來就是閒居寺眾先動的手嘛,圍觀群眾大多瞧得清清楚楚,本來就站在少林寺一邊,只是未必肯出頭幫忙作證而已,這一聽魏文成出口威脅,不禁害怕——這少林和尚太厲害啦,伸手一指,說有天罰,閒居寺那老和尚就一跟頭栽地下去了……他若再指指咱們,那可經受不起哪!

於是紛紛挺身而出,說確實確實,是閒居寺先動的手,少林寺只是防衛自保而已,而且也沒過當。本來若是幾個普通市民,或者泥腿子啥的提供證詞,那將領正眼都不會瞧,壓根兒懶得搭理,問題其中頗有幾個青衿士子,或者錦衣縉紳。終究是在長安城內,顯貴如狗滿地走,你知道其中哪個是正打算上衙的官員啊?哪個有軍功、爵位在身?甚至哪個是三省長官的親戚、朋友、門子啊?怎可貿然行事?

這將領本打算一聲令下,就把兩撥敢在大街上鬧事的禿驢全都逮起來法辦,可是見此情景,就不禁皺眉,隨即把腦袋一扭,眼神朝著斜上方瞥將過去……

魏文成剛才就覺得奇怪,他們從南門進城的時候,身後通衢大道上並沒有見到閒居寺的行列,對方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麼那麼快就能追得上來?而且雙方連動口加動手,前後也不過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官兵們來得快也就罷了,為啥一上來就把兩撥人全都圍起來呢?自己這一撥已經掉頭要走了呀,仍然擁擠佔道、吵嚷不休的只有閒居寺那夥人哪。官兵們怎麼就能夠認定,我們“在都內動兵”?天可憐見,那些禪杖、木棒也能夠被稱為兵器?

當然啦,各種偶然情況也可能發生,比方說閒居寺的和尚雖然來得遲,但在城門口聽說少林僧眾進了城,所以特意來趕,就為了鬧事;而就爭鬧的那幾分鐘時間裡,就有守法群眾急急忙忙跑去向附近巡邏的官兵彙報……可是魏文成仍然覺得這裡面恐怕還有別情,多少有點兒蹊蹺。

他眼見得那員將領似乎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轉過臉去向斜上方一瞥,也便循著對方的目光望去。只見對方眼神似乎是掃向臨街一幢二層小樓,窗戶大開,似乎有個人影在窗前一閃即沒。

這又是誰了?這麼大熱鬧你不看,還是中國人麼?你著急忙慌地躲什麼躲啊?這其中必然有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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