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之後,在晝夜開始被平分的chūnrì裡,穹乃再一次走進了常盤臺中學。

這次,不是為了考試,而是為了與自己的老師見面。

敲了敲辦公室的門,穹乃也不等回應,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如她所料,她的老師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一如往常給人一種散漫的感覺。

穹乃深深地一鞠躬,而且一直沒有將頭抬起。

“對不起,奧列格·迪米特裡耶維奇。”

“怎麼了?啊,話說你的成績應該出來了?”

他的老師一臉的不以為然,也好像完全沒有去瞭解過她的成績,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考試結果,這讓她有些難過。她一直以為老師會對她有更高的要求,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是的。對不起,沒有預想中的理想。”

“沒關係。”似乎注意到了穹乃有些失落的神情,他頓了頓後說,“你應該知道,考試的結果通常並不能代表什麼。我也曾經有過考砸的時候,施溫格(Julian_Schwinger)在學校時的成績也不怎麼樣。而且,這考試比較特別,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適應的。”

“對不起……”

雖然是得到了老師的安慰,穹乃卻沒有感覺心情有任何的好轉。她除了道歉之前,什麼都說不出來。

“話說回來,成績怎麼樣?”

大概是覺得讓她再這麼下去沒完沒了了,她的老師問道。

穹乃深吸了一口氣,以調整自己低落的情緒。她發現雖然過於難以解釋的經歷讓她變得淡然,但自這個意識覺醒以來,卻也變得比較容易受到情緒上的影響。換句話說,她好像變得比記憶中更加感xìng了。像現在這樣,她甚至需要調整情緒之後才能將話說出來。

“雖然透過了,但分數不高。而且……”

“等一下,你剛才說了什麼?給我再說一遍?”

“唉?”

她的老師忽然之間拉高了聲音。穹乃疑惑地抬起頭,她的老師瞪大了眼睛,就好像聽到了什麼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

“這個……雖然透過了,不過分數不高……”

“真的嗎?”

“是……”

她老師的表現真的把穹乃嚇到了,她甚至有些戰戰兢兢地回答。

在她的眼前,她的老師目光呆滯,嘴一張一合,偏偏就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就在她都快打算打電話給校醫院時,她的老師終於有了反應。

那是一陣讓人耳朵都快要疼起來的狂笑。

雖然她的老師是魁梧的俄羅斯人,而且脾氣相當暴躁,卻絕對並非不修邊幅的那種型別。真要說的話,雖然一開口就會和人起衝突,但在大部分時候,他都是相當注重自己學者形象的那一類人。甚至可以說,他在不開口的時候倒是更接近西方知xìng型美男子的形象。

但是他現在這個表現,可實在讓穹乃幾乎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或許是以前那個經常失敗的自己帶來的習慣,她的第一反應是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但看樣子,卻又不像是這樣。

穹乃愣愣地看著他開啟電話會議用的大屏幕和麥克風,連線上常盤臺的教師平臺。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雖然她對於自己的這個老師不時的脫線也算是有所瞭解,不過這個真的搞不懂,完全搞不懂了。

“喂,你們幾個還活著的!都給我滾出來!”

好,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徹頭徹尾的莫名其妙。

“哦!庫爾科夫你這該死的混蛋!好死不死的非得在這種時候吵得人不得安寧是?嗯?海原?你也在?”

大屏幕分開顯示了好幾個畫面。仔細一看,畫面上出現的幾個人穹乃居然全部見過。

那些是這半年來對她進行輔導的老師,除了三個似乎不在以外,全部都出現在了大屏幕上。

“沒空和你廢話。你們幾個趕快查一下她的成績,然後準備好這個月的工資!我等著吃空你們這群傢伙!”

這……貌似自己的考試成績被他們當成了打賭的內容?

“你這意思……難道說……”畫面上指導過穹乃量子電動力學的中年人飛快地在一旁的電腦上看了幾眼,很快他的表情變成了徹頭徹尾的不可思議。“海原,你今年究竟幾歲?不……這是明擺著的……難以置信……太難以置信了……”

“這不可能……”

“瘋了,這絕對是瘋了……”

同樣查詢著自己的電腦的所有老師居然都是完全相同的反應。

“請等一下!”穹乃打斷他們,“奧列格·迪米特裡耶維奇,請解釋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乎她意料,她的老師竟然尷尬地將頭扭到一邊迴避她的視線。

“還是我來解釋。”中年人說,“海原,你知道你這次考的是什麼嗎?”

“咦?難道不是常盤臺的入學考嗎?”其實他們的反應已經讓穹乃意識到考試的內容絕對有問題,但她出於禮貌還是如此反問。

“去他媽的!”中年人居然罵了一句,“常盤臺入學考,你在參加考試前就透過了。”

“我沒有參加過其它考試啊?”

“不,你參加了。我們這十一個人根據你準備這次考試期間與我們的交流內容對你進行的評分,就是常盤臺入學考的內容。在你開始複習一個月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對此達成完全的共識。”

“啊!”

穹乃終於明白過來了。難怪她的老師在一開始就對她說不參與對她的指導,原來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常盤臺的入學考試。也難怪在拿到考卷後覺得自己的備考方式有些問題,原來備考指導根本就不是為了考試本身。

這樣一來,一個新的疑惑就產生了。

“那……我考的到底是什麼?”

“老實說,一開始庫爾科夫向我們要求為你提前保留助手席位的時候,我們中有不少人認為他這是在拍理事長的馬屁。不過當這傢伙把考題拿出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沒人這麼認為了。原因很簡單,如果讓理事長知道他拿這東西來折騰自己的孫女,恐怕第一時間就會把他踢出常盤臺。實話實說,我們中根本沒有人認為你能透過,包括你的老師他本人。庫爾科夫,這是你自己找的題庫,你自己告訴她那是什麼考試。”

穹乃的老師尷尬地乾咳了一聲,但神情中卻充滿了一種自豪感。

“這是一項來自上個世紀的考試。雖然細節變動過不少,但框架卻沒有任何改變。它來自我的祖國,來自一位真正的偉人,他為其起名‘理論物理學須知’。在他本人親自為這項考試把關的那三十年裡,只有四十三個人成功透過。這四十三個人除了因為各種原因離開物理學的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在物理學界留下了自己的名號。我想說到這裡應該就夠了?”

是的,足夠了。穹乃已經徹底地被驚呆了,她完全理解了自己老師的話,卻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

因為她老師所說的那位偉人,是偉大的列夫·達維多維奇·朗道。而她考試的內容,竟然就是赫赫有名的“朗道位壘”!

穹乃一陣恍惚,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的老師竟然會用朗道位壘作為考題,更不可能想到自己竟然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闖過了一直被年輕的物理學家視為地獄之途的朗道位壘!

讓一個初中入學生考朗道位壘,已經是極為驚人的事。而這個初中入學生竟然還透過了朗道位壘,這真的已經只能用“好像在做夢”來形容了。

甚至就算說是一場夢,也太離譜了。

“喂,別給我突然僵硬住!”

“誰讓您這麼亂來啊!”(注:其實俄羅斯習慣中,只有對生疏的人才使用“您”,之前穹乃對她的老師的稱呼其實一直是“你”。不過考慮到中文裡對自己的老師表示尊重的用詞習慣,之前還是用“您”來作為第二人稱。但這句話裡穹乃用的是“您”,主要是以生疏的稱呼表達自己的不滿。)

穹乃極為罕見地直接對著自己的老師喊了回去。對一向雲淡風輕的她而言,這可說是非常少見的。

並不是她情緒過於激動,而是瞭解到這點的恐怕沒人能保證情緒不激動。

朗道的理論須知考試固然是地位極為崇高的一項物理學考試,卻也無可否認是一項極為痛苦的考試。“位壘”這個詞就是因此而來,意為沒有足夠的能量的粒子無法透過。事實上,就算是透過朗道位壘的人中,也有不少因為耗盡心力而最終不得不永遠放棄物理學。在歷史上,據說甚至有被折騰得發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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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受指導的這半年裡,幾乎所有的指導老師都反覆對她強調如果覺得難度過大可以放棄。她的老師也在第一天就告訴她如果覺得過於困難可以更換考試內容。這其中的原因就在這裡。

所以指點穹乃量子電動力學的中年老師說的“如果讓理事長知道他拿這東西來折騰自己的孫女,恐怕第一時間就會把他踢出常盤臺”一點誇張的成分都沒有。讓一個初中考生去闖朗道位壘,弄得不好真的要惹出大禍來也說不準。

“這個……海原已經把我罵得半死了……喂!你們這些傢伙好歹也幫我說幾句話啊!這事可是你們惹起來的!”

穹乃的老師這一生中恐怕還是第一次表現得那麼底氣不足。

“咳!”雖然所有人都是一副想看好戲的樣子,但最終指導穹乃量子電動力學的中年教師還是插口阻止了這對鬧矛盾的師徒,“海原,雖然庫爾科夫做事向來不靠譜,不過畢竟還有我們幾個在把關。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你有任何不適應的情況,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會插手中止。”

“我是讓你們幫我說幾句好話,不是讓你們當著我學生的面說我的壞話!”

穹乃嘆了口氣。她看得出來,這幾個人其實對於她透過朗道位壘一事都相當的高興。雖然作為起因而言過於亂來,就結果來說,倒也確實沒什麼不好。不過……

“冒昧地問一句,奧列格·迪米特裡耶維奇,您(注:換回表示親近的稱呼)當年透過過朗道位壘了嗎?”

“這……考確實是考過,不過勉強……差一點……”

“呵,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您還不是那麼愚蠢啊。”

“你這死丫頭!”

穹乃的老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雖然被自己的學生損得不輕,卻是一臉止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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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傳者注:

關於穹乃的那句“原來你還不是那麼愚蠢”:

這句話看似極不客氣的話有非常著名的典故。被這麼說的是人愛因斯坦,還是兩次。一次是愛因斯坦在做演講的時候犯了一個錯誤。估計在座很多人應該都有發現,只是因為愛因斯坦名氣太大沒人敢提。這時朗道走上去說:“其實愛因斯坦先生剛才講的東西並不是那麼愚蠢,只不過是不能直接推導出來,這裡必須增加一個假設……”還有一次就更牛了。也是愛因斯坦上去做報告,講完後朗道在玻爾討論班的老對手,著名的利站了上去,開口就是一句:“我現在發現愛因斯坦原來並不是那麼愚蠢。”

不過這裡有一點需要注意,就是這兩個傢伙其實都是愛因斯坦的鐵桿粉絲,雖然他們都是讓愛因斯坦吃癟了一生的老對手玻爾的弟子。

瞭解這個背景才會明白為什麼穹乃敢用這句話損自己的老師,也會明白為什麼她的老師並不對這句話相當不客氣的話感到不高興——看似穹乃是在直白地表達自己的不滿,其實也在表達不滿同時不著邊際地捧了自己的老師。

關於朗道位壘的一些題外話:

多少有些題外話,雖然我提供這些資料給作者有相當的原因是紀念朗道。

中國只有兩人曾經透過朗道位壘。其中一位耗時兩年才勉強過關,朗道似乎不太滿意,沒有收其作為弟子。另一位是郝柏林老先生,耗時十個月。不過郝柏林先生並不以朗道的嫡系弟子自居,那是因為郝柏林先生在參加朗道理論須知考試時,朗道並未完整地主考——由於1962年朗道遭遇車禍,最後一門改由阿布裡科索夫主考。據說郝柏林先生一直視此為畢生的憾事。

一些其它的題外話:

提到朗道,就不能不提到朗道學派,也不得不延伸到科學家團體的問題。和西方不同,前蘇聯(包括現在的俄羅斯)的科學家團體的組織形式完全是另一套路子。西方的科學家團體比較類似沙龍,一群沒有什麼太明顯關係的人坐在一起(經常是咖啡館之類的地方),彼此爭論並從他人那裡獲取靈感。雖然也有師徒,但徒弟通常不會在導師那裡待太久。前蘇聯的科學家團體則更類似於我國武俠小說中的門派,師徒師兄弟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一起與別的團體爭論並獲取靈感。有的時候,一群人甚至一待就是十幾年。比如朗道學派就是如此。

這兩種模式常被人比較優劣,而且往往被對方無端指責。但其實在我看來,這更多是一種xìng格方面的問題,而並非學術方面的問題。比如說,有人就曾經指責蘇聯的科學家團體中,學生就像是導師的奴隸,學生甚至都很難dú lì去發展。但其實瞭解一下朗道就會發現,這一指責是沒有道理的。蘇聯科學家團體的導師,如朗道(也可以包括澤爾多維奇、金茲堡,金茲堡的例子比較特別。)等並不干涉學生自立發展,朗道甚至還鼓勵學生自己組建團體(朗道的弟子中後來就有不少自己組建團體,其中有些甚至和朗道一樣用“朗道理論物理須知”作為考核標準)。其實,是俄羅斯人的xìng格導致了他們通常更願意建立或者投身一個緊密團結的團體。事實上,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科學界也嘗試學過西方的組織形式,但繞了一個大圈後,還是回到了朗道的老路上。而更有意思的是,現在西方反倒出現了有些類似前蘇聯那樣以學派作為基礎的科學家團體,rì本甚至可以說一直就是兩種情況共存。

其實這類的爭論並無太實際的意義,也不是什麼誰優誰劣的問題。衷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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