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醫院內,人滿為患,到處是因為爆炸而負傷的人,守衛這裡的鬼子無法維持秩序,為確保病房裡的那個女人的安全,索性將大門處的守衛撤回,去樓上封鎖死走廊內側那半邊,甚至在病房門前架起了一挺機槍,用以震懾心存不軌者。這會兒,見長官到了,這才舒了口氣,匆匆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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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略看了看這裡的環境,命令守備軍官去叫來醫院院長,勒令他從此刻起只准收治日本傷兵,不準收治老百姓。院長本欲拒絕,但抬頭看到他那冷酷的眼神,心頭一震,便點了點頭,離開了。

渡邊在走廊中間深呼吸了一下,平復心頭的憤怒和絕望,輕輕推開那扇房門。

房間內,鄒芳微笑著望住窗外,正和北條直子聊天說話。她雖然被囚禁,但感受到那先後兩次聲勢驚人的爆炸聲,以及眼前窗戶玻璃碎裂的紋路,足以讓她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這一次地下組織摧毀了日本人囤積的軍火,日軍沒了軍火支援,勢必將在前線遭到慘敗,他們戰敗的日子又推前了一步,屈指可數了。

她欣喜若狂地說:“肯定是姚先生他們——”

直子臉色煞白地盯住她的脊背,問:“他們,怎麼了?”

鄒芳剎止了興奮,轉而改為輕描淡寫地說:“姚先生他們,也不知道在哪裡。這聲響,太嚇人了,肯定會死很多人。”

直子從趴伏的床邊支起身子,勉強笑了笑,說:“你說得對,這像是——軍火庫爆炸了,守衛的軍人們,怕是躲不過去了,戰爭,太可怕!”

鄒芳說:“是啊,戰爭早點結束吧,你們早些日子回家吧。死的人夠多了,早點兒讓和平來臨吧。”

直子點了點頭,說:“這些,不是你想就能實現的。但願,那些有權勢結束戰爭的人,能夠做出決定。”

鄒芳想說這場戰爭的結束不是誰作決定的事情,而是要將那些日本鬼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無法維持才行,但她不會對一個日本的女性說這句話。她愉悅地躺下,聽著窗外蕭蕭風起,那些裂痕累累的窗戶玻璃,在風中,在雨裡。緩緩地解體、剝落、脫離。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鄒小姐,你沒有受驚嚇吧?”

她掉頭看去,居然是渡邊,心中暗自失望,搖頭說:“我沒有受驚嚇,夜裡睡得香,白天裡還可以看這些玻璃掉掉落落,十分有趣。”

渡邊嘆口氣,說:“你沒有受驚就好,我這次來看你,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還請節哀順便。”

鄒芳驚訝地望著他,問:“這是什麼話?這爆炸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渡邊嘴角掠過一絲笑,說:“對你而言,也許是噩耗一件吧,也許,根本毫無意義。”

鄒芳聽他如此說,揮了下手,說:“你儘管說。”

渡邊說:“這次爆炸,是地下反日分子策劃實施的,你的那位親戚,姚鋃先生也牽扯其內。不幸的是,他自己本人已經隨著這堆積如山的軍火一起,化為烏有了。你再也見不著他了,這是件遺憾事,我也很遺憾,本想抓住他,親手將他送來這裡,再在你的注視下親手將他剝皮,製成一件精美的禮品,贈送給你。可惜,這件事做不成了。”

鄒芳心底一酸,眼睛裡泛出了淚水來。但她卻笑了起來,說:“你還是沒能抓住他,不過,倘若你真的那麼做了,這件禮物,我會親手送到姐姐的墳墓邊埋葬了,總比現在什麼都沒有了要強一些。”

渡邊看到了她眼中的淚花,笑了起來,望著北條直子,說:“北條夫人,我看鄒小姐其實是十分關心那位姚先生的。可惜呀,他不是死在我的手裡,而是被自己的親哥哥姚掌櫃的從家裡擄走,兩度襲擊我的軍火庫,他是不情不願地死去的。也許,死亡之前,嘴裡還唸叨著鄒小姐呢。”

直子淡淡地說:“鄒小姐和姚先生相愛,並不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先說他是反日分子,又說他被哥哥綁走了,具體是個怎樣的情況呢?”

渡邊大笑,說:“都是我的猜測,我只能判斷他死了,卻沒法弄清他的死法,唉,這將是我留在吳尚的一件憾事。”

鄒芳抹去眼角的淚珠,說:“有的人死了,仍然活在別人的心裡;有的人活著,卻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渡邊豎起食指來搖晃了兩下,糾正說:“你錯了,鄒小姐,死了就是死了,物質上消滅了;活著就是活著,仍然存在。”

鄒芳不屑地說:“行屍走肉。”

渡邊笑道:“行屍走肉也是一種存在的形式,更何況,我依然掌握著許多人的生死,讓他們想做行屍走肉而不得。比如,他——”

他站在窗戶的玻璃缺損處,向下指指雨中蜷縮著脖頸的瘦高個男人。

鄒芳臨窗俯看,晉夫惶然如喪家之犬,心底一聲嘆息,說:“每個人都有各種選擇的權利,他願意這樣苟活,而其他人卻未必,比如,姚家兄弟,比如那些仍然堅持抗日的民眾,你在吳尚的這些日子,所見到的知曉的,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

渡邊搖頭說:“他以前是什麼樣子?你根本不可想象,比你堅決、比你強悍,但是卻沒有能從我手裡獲得體面;他變節了,成了我安插在你們中間的奸細;他所執行的,是我替你們量身定做的方案,讓你們整個吳尚抵抗組織在我的手裡化為烏有了。”

鄒芳反唇相譏道:“那麼,你專程來吳尚執行軍火計劃,是在誰的手裡化為烏有了呢?”

渡邊受此奚落,卻面不改色,保持著微笑,說:“戲還沒唱完呢,你還在我的掌握中。親愛的鄒小姐,也許我是失敗了,但我只把它當作人生旅途中一次失手落敗棋局,新的棋局已經開始了,將要落子的,就是你。你是我這棋局上的第一手,也是勝負手,呵呵,在吳尚,我總要完成一件標誌性的工作,少留一點兒遺憾。老槍,我在這裡等著他,他必將露出真實的面目來。”

北條直子面無表情地聽他們的對話,一直沒有吭聲。直到他提及了老槍,身體微微顫抖,說:“你認為老槍還活著嗎?”

渡邊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一語雙關道:“北條夫人,當局者迷,你在局內,還是我在局內?”

直子垂下頭去,沒有吭聲。這時樓下醫院門前傳來摩托車急速剎止的聲音,有人大聲地報告:“緊急情況,緊急情況,鳩山聯隊長遇刺了!”

渡邊心中一動,低頭去看,只見兩名開著摩托車趕來的士兵,衣著凌亂,神色驚慌,正和便衣隊的人糾纏。他暫先拋下鄒芳,快步下樓去,詢問詳情。那士兵氣急敗壞地報告:“鳩山大佐率部突圍,好不容易回到吳尚,卻在城門口遭遇了刺殺,已經殉職了。”

渡邊臉色鐵青,揮了下手,登上汽車,向北門方向駛去。

鄒芳看他這番匆忙模樣,想起方才還大言不慚的模樣兒,大笑起來,用譏諷的口吻說:“這就是渡邊大佐,吳尚主宰者的自戀,真是可笑,可笑之至!”

她只顧著愜意地嘲弄,卻沒有覺察直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的雙手在悄然抓住一塊布帕,奮力撕扯著,竭力在抑制自己內心的某種衝動。鄒芳說著說著,突然哭泣起來,伏在床頭,拳頭用力地捶擊著床板咚咚作響。

外面的鬼子兵聞聲從視窗探看,見她如此,好笑地收回頭。

北條直子看著她這悲慟的舉動,問:“鄒小姐,你為什麼哭泣呢?是因為姚先生吧?姚先生死了,你心裡痛苦,也是應該的。我丈夫殉職的時候,我幾乎都快崩潰了,接連昏迷了好幾天。唉,可憐的女人啊,男人們在外面搏殺的時候,可曾有半點想到她們呢?”

鄒芳聽她將姚鋃和北條四郎相提並論,倒不哭了,她擦去眼淚,去了窗前,顧不得肩部傷口的剛剛癒合,用茶缸敲了幾下。那些裂紋縱橫的玻璃碎片立即散了架子,譁啦啦一團墜下樓去,落在了值守醫院大門的便衣隊背後。那些人嚇了一跳,紛紛掉轉身子拔出了槍。

晉夫仰頭,眼瞅見了她,臉色頓時變了,急忙低頭。倆人這目光瞬息間的交接,鄒芳信心與勇氣大增,笑道:“晉夫同志,你上來坐坐嗎?我倒杯水給你暖暖身子。”

晉夫沒有理會,出了大門,站在門柱的簷下,用手遮住風雨點起根煙來。

鄒芳冷笑不已,轉身剛想坐下,卻不料外面有人禮貌地敲門,聽動靜,是醫院醫生來查房換藥了。直子開了門,果然,一個穿著白色外套戴著口罩的醫生與她頷首致意,走到鄒芳的面前,說:“鄒小姐,請解開衣服,肩頭的傷口應該痊癒得差不多了?”

鄒芳點點頭,解衣露出白紗布包裹的傷處。醫生輕輕揭去紗布,檢查了一下傷口,用酒精擦拭了幾下,去開啟托盤鋁盒蓋子,對直子說:“請來幫個忙。”

直子答應著過去,剛想開口,那醫生從盒子裡拿起一塊潮溼的紗布,猛然蓋住了她的口鼻。直子嗅到了一陣奇怪的氣味,掙扎了兩下,渾身鬆軟地癱倒下去。鄒芳冷不防眼前出現了這一幕戲劇性的變化,愕然失聲。

那醫生低聲說:“快換上她的衣服,跟我走。”

她明白過來,心中一陣狂喜,連忙脫掉病員外衣,剝去直子的和服,換穿上身,然後拉過一床薄被,蓋住了她的半邊身體,面朝裡推轉過去,造成睡覺休息的假象。這醫生警惕地望著門上那小半面玻璃窗,悄聲催促道:“快點,越快越好。”

鄒芳將頭髮嫻熟地挽起盤髻,用別針固定住,穿上直子的鞋,輕聲說:“好了。”

醫生說:“拿手帕遮住嘴巴,低頭裝作咳嗽,跟我走。”

鄒芳依他的叮囑,半遮面孔,垂頭咳嗽著出了門。

醫生說:“鄒小姐的傷勢快好了,渡邊大佐再來,還請北條夫人轉告他,可以出院了。您看,她一個人給醫院帶來了很大的不便,實在是過分了。我們還要營業收治病人呢。”

鄒芳邊點頭邊走,片刻間出了這半邊走廊,隨他下樓去了。在底層走廊裡,醫生做了個手勢,將她帶進一間屋子,拿出一套男人的服裝,讓她去裡間換上,再將一件雨披和遮雨斗笠遞過去,說:“我負責護送你出去,要鎮定,別露馬腳。姚鋃同志等著你呢。”

鄒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真的嗎?他,他還活著?”

醫生說:“他活著,這次調虎離山救你的行動,就是他安排的。走,咱們趁機脫身吧。”

倆人再離開這房間,卻是尋常市民的裝束,那人撐起一把傘,鄒芳大半個身子躲藏在傘下,一起出了醫院。門前守衛的幾個便衣,都忙著躲雨,對於這兩個人並不感興趣。

晉夫沉浸在某種難以言說的恥辱中,使勁地抽菸,淺藍色煙霧飄出了幾縷,便被雨水消融了。這灰濛濛的潮溼天氣,以及不久前那接連的爆炸,讓他陷入了深重的憂鬱和愁緒中。他隱約間感覺到,自己最後一絲救命稻草正在這渺渺的雨水中斷裂、腐朽,並沉沒。開向關外那片他今生最後驛站的火車,停開了。通向生存希望的鐵軌也消失了,他仍然在這片生死糾纏的土地上,無力擺脫。

渡邊履行不了承諾,他自身也難保了,軍火計劃的失敗,他也一樣無路可逃。眼下趕到福音醫院來,見這個女人,為了什麼?生死難料之際,還沉迷於女聲或所謂的男女情感糾結中,如果是這樣,那他就是一個蠢貨,日軍高層居然會選擇這樣的人來制訂執行如此重要的軍事計劃?

他搖了下頭,否定自己的猜測。不錯,渡邊雖然失敗了,但卻不能否定他是一個極度聰明的人,他這樣做,一定有其目的。

晉夫扔掉一個菸蒂,又點起煙來,側身向後面樓上那扇窗戶看了一眼。這個女人身上必然還有一個尤物、照相館店主之外的價值,不錯,她是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成員,一度是自己的部屬,還曾經短暫地迷戀過自己。他下意識地舔了下發幹的嘴唇,但後來,她對自己的身份開始猜疑,不再聽從指令,再後來,她一定是和吳尚其他地下組織的成員有所接觸。曾經的吳尚共產黨地下組織之前的那一批人,幾乎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死傷殆盡。新的這些人,他全然不認識。他從渡邊的反應來看,炸燬軍火的,八成就是他們。渡邊要復仇,要洗刷恥辱,他要藉助這個女人,逼一個人現身。這個人自然就是他了。

晉夫奮力地抽菸,腦子裡浮現起姚鋃的身影來,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不錯,姚鋃姚先生、姚專員,共產黨地下組織的領導者,鄒芳小姐是通向他的唯一的路徑。

雨勢依然不減,大街上空蕩一片,地面不斷跳躍著水花,樹頭茂密的葉片沙沙作聲,天地間張開的這一張雨幕,淋溼著所有露天裡的人。醫院樓底出口,撐起了一張傘,兩個男人走了出來,在雨水中從容不迫地出了大門,沿著路邊樹木之下的路徑直向前。這兩個人,是被不久前驅散的那些病人中的剩餘嗎?

晉夫眉頭微蹙,沉思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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