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馮被捆得嚴嚴實實,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被扔在車廂裡側的角落裡,兩排鬼子兵持槍端坐,將他看得死死的,半點兒逃生的可能都沒有。他這時候開始深切地後悔自己不該一意孤行,不聽護送者的意見——要麼多走彎路迂迴繞過鬼子的哨卡,要麼混在尋常村民裡從哨卡混過去——偏偏自作聰明,從哨卡東側大河裡泅渡,哪裡知道那裡還藏有鬼子的監視哨,結果,三名同志為了掩護他,都犧牲在河岸邊,而他自己也未能逃脫鬼子騎兵的追截。

他身上除了這三張照片外,沒有一絲可疑之處,而這三張照片,本來完全可以躲過鬼子的搜查。現在,他暴露了,被押回吳尚去。這三張照片一旦落入渡邊之手,將會帶來不可挽回的惡果。他辜負了姚先生的期望,辜負了掌櫃的的囑託,現在,在生與死之間,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他必須以自己的死來切斷這條通向茶葉鋪,通向姚宅的線索。

汽車在土路上顛簸而行,太陽從高懸到沉淪,天色從黃昏到黎明,當旭日東昇的時候,車廂外傳來一片嘈雜聲浪,將疲極而眠的他驚醒了。吳尚城內市井氛圍撲面而來,讓他渾身顫抖了一下。他心底明白,自己已踏入死地,必死之地!他不死,一定要經歷比死更加難熬的痛苦,在酷刑拷問中,他將求死不能。他必須在敵人用刑折磨前,作個了斷。

小馮側臥著身體,用牙齒含住了舌頭的半截,用力咬了下去。這個舉動雖然充滿了決絕的意味,但是疼痛引起的本能反應,卻使得他的自殺只完成了一半,便不由自主地鬆開了,舌頭沒有斷,只是受了傷,鮮血湧了出來。他呸的一聲將血水吐了,流下了眼淚,痛恨自己決心不夠。嚼舌不成的他,再度尋覓自己的死法,想跳車,可是剛剛支起身子,就被監視的鬼子兵用槍托打趴了。他渾身痙攣,又吐了一口血,兩眼幾乎冒出火來。

車子抵達警備司令部,鬼子們開啟車廂,將他雙臂夾住,提下車來,倒拖著向樓內走去。

小馮大口大口地吐血,引起了下樓的一個鬼子軍官的注意,他喝止了急於交差的士兵們,厲聲詢問了幾句。鬼子兵們有些驚慌,忙去扒他的嘴檢查,他死命地咬緊牙關,鬼子兵就拔出刺刀來,強行撬開察看,卻只見口腔裡盡是血水,難辨真切。鬼子軍官召喚來一個軍醫,讓他幫助檢查。那軍醫示意士兵摁住小馮,用一大團紗布硬塞進他嘴裡,用力擠壓,再掏出來,看看血水被暫時吸收的舌頭,點了下頭,說:“他咬破了舌頭,傷勢不輕,需要送醫院止血。“

鬼子軍官猶豫了一下,詢問押解的士兵這個犯人的來歷,然後快步去辦公室搖響了電話,向渡邊大佐報告,鳩山部隊在鄉下抓住了一名嫌犯,身藏可疑物件,押送途中企圖咬舌自殺,目前正在流血不止。

渡邊接了電話,立即簡明扼要地下令:犯人立即送福音醫院搶救止血,嚴密看押;可疑物件迅速呈送憲兵隊,他要親自檢視。

於是,在交接之後,警備司令部特高課人員兵分兩路,一路送那個牛皮紙信封去憲兵隊,一路押送小馮去醫院。

且說一刻鍾後,渡邊在辦公室內收到了這份由鳩山無意間獲取並轉達的物件。他撕開封條,將猶帶潮溼的三張照片取出來,攤放在桌子上,定睛瞧去,霎時間變了臉色。他驀然站起身,快步出了辦公室,叫喚著副官,驅車立即趕往福音醫院,他要親自提審這個攜帶這三張照片的嫌犯,詢問他的來歷及這些照片的來歷。

福音醫院內,小馮舌部出血被止住了,兩個鬼子兵左右挾持著他從外科門診室裡出來,去樓上病房輸液監護。小馮求死不能,心中焦急萬分。但看見了這延伸向上的樓梯,眼前一亮,尋找到了最後了斷的方式。

他有意地假裝身體虛弱,竭力下沉累贅,讓那兩個鬼子兵放棄了戒備。他們奮力地拉拽他刻意偽裝的身體,沒有繼續緊密地左右看緊。小馮呻吟著,全身鬆弛,聽憑他們扶架住脅下,向樓上拖架。

在樓上轉角口平臺處,小馮劇烈地咳嗽著,哇地又吐出一大口鮮血。兩個鬼子兵慌了神,忙鬆手去檢查他的口腔。他瞅準了這個機會,身體猛地向前一撲,雙臂把住欄杆,使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將自己翻越出這最後的一道阻攔,向死亡飛奔而去。小馮全身心放鬆了,撞擊向大理石地面,頭部著地,目光最後瞥見的,是一雙擦得錚亮,大踏步跨進門檻來的皮靴。

然後,鮮血四濺。

這個從樓上跳墜下來的人,血漬飛濺到三尺開外,有幾點恰好落在渡邊大佐的褲腿上。

渡邊驚叫了一聲,急匆匆上前四五步,一把拖起這個以自殺來粉碎自己企圖的對手,盯著那張慘白如紙的面孔,使勁地搖撼著,吼道:“你的,醒醒!你的,醒醒!不能死!千萬不能死!”

副官目睹了這場景,急忙指揮士兵去找醫生,對這個跳樓自殺之人進行搶救。自己趕緊去勸慰有些失態的長官,說:“大佐閣下,這人還有一絲呼吸,也許還能挽回,還能挽回。”

渡邊冷靜下來,鬆開手讓手下將這垂危者送往急救室,自己在門外走廊裡來回地踱步,抽菸等候。

經過了近四個小時的焦急等待後,急救室的門開了,負責搶救的外科醫生出來,告訴渡邊,這個傷者目前不會死,生命體徵趨於穩定,但由於腦部受到劇烈撞擊,造成了顱底骨折,且伴有出血,已經喪失了神志,昏迷不醒,短時間內,基本上沒有甦醒的可能。

渡邊失望至極,問:“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了?”

醫生無奈地點點頭。

渡邊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喃喃地說道:“可惡!這個可惡的傢伙,竟然對我隱瞞了!支那人,統統地不可信,不可信!”

他嚴令副官派專人看守這個一息尚存的嫌疑犯,一旦發現他醒了,立即報告,此人所在的單獨病房必須嚴密封鎖,不容許任何人接近。

渡邊坐上汽車,一路駛向憲兵隊,在途經市府附近一條街口時,吩咐停車。他跳下車,在粗糙的麻石地上走了幾步,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深深地嘆口氣,轉身走進了路邊的一家茶館,跟心驚膽戰的夥計要了一壺茶,望著杯盞下面看似油光滑膩的桌面印映的自己模糊的面容好半晌,鐵青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他索性就在這茶館樓上憑欄遠眺,品茗之餘,發布命令,由副官急速轉發。首先,對鳩山大佐轉押嫌犯之舉,表示了感謝,並希望第十八聯隊再接再厲,牢牢控制住共產抗日根據地和吳尚之間的交通,使對方再難調遣部隊潛入吳尚周邊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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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三張照片,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傳遞到那邊去了。而且,他必須在城內勘察拍攝、洗印這些照片的人。首當其衝,就是天祿街口的鄒家照相館,看來對於那位鄒小姐近期來疏於拜訪的狀態,要有所改變了。還有,他要就這三張照片,大發雷霆一次。

等到中午的陽光漸漸濃烈起來,渡邊脫去軍服上裝,下樓離開茶館。在汽車的後座上,渡邊換了衣服和鞋子,在憲兵隊門前拐角無人地帶,吩咐司機停車開門,迅捷地從一條巷子斜插過去,步行來到了王宅門前,依舊是從便門而入,以探訪清客李先生的名義直向裡去。

到了後宅那間廂房門前,只見那人正坐在屋子裡吃飯,一壺酒、三樣菜、一盆湯。這個人聽到腳步聲,掉頭來看,急忙站起來,驚訝道:“您,怎麼這會兒有空來這裡?”

渡邊跨進門檻,坐在他的對面,微笑道:“我什麼時間都可以來,該有空的時候,自然會有空。”

那人連聲召喚傭人,再添一副碗筷,加炒兩個菜。

渡邊點點頭,說:“今天中午,我倒是想喝點兒酒,把心裡的憤怒發洩發洩。”

那人察言觀色,問:“有什麼不快之事?”

渡邊哼了一聲,說:“豈止不快,簡直是——”

他內心憤懣至極,一時卻難找到一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便從桌面上煙盒裡撿起一根煙來,划著火柴點燃了,狠狠地抽了幾口,淡淡地說道:“請將手伸過來。”

那人一愣,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他信手將菸頭朝下擱在他的掌心裡,語調變得輕鬆了,問:“最近有什麼奇怪的遭遇嗎?”

那人眼看著火紅的煙頭燙灼著自己的手心,發出嗤嗤的聲響,額角滴汗,顫聲回答道:“沒有,沒有啊。”

渡邊微笑道:“我派出去清鄉的第十八聯隊,在封鎖通往共產根據地的要地響林鎮時,無意中捕獲了一個年輕男子,此人形跡可疑,但身上並沒有其他可疑東西,除了這三張照片。”

他慢條斯理地將照片放在桌上,用食指點在照片上的人臉處、背脊傷痕處,嘆息道:“果然是件有趣的東西,上面的人栩栩如生,似曾相識。了不起,拍這照的人了不起,我佩服得很,五體投地。只是這被拍的人,就太過窩囊了,我請教你,這個人是誰?”

那人的手劇烈地顫抖,菸頭燒焦了掌心的皮肉,散發出一股子古怪的氣味來,牙關咬得咯咯地說道:“是……我,是我!”

渡邊拿起煙來,抽吸了兩口,重新換個位置放回了他的手上,說:“出了這麼一件大事,居然隱匿不報,這可是自尋死路。你想過沒有,一頭是不見容於你的昔日戰友同志們,一頭再不見容於皇軍,你還有幾天能活?”

那人嗓子眼裡發出忍痛的呻吟聲,輕輕說:“我是一時想不起下手的人是誰,打算想清楚了……再向您彙報。”

渡邊將照片向他的面前推移過去,說:“這不一目瞭然了,也許就是你那些還僥倖活著的下屬。我囑咐你的事情,你一直沒有辦妥,反而暴露了身份,很令我失望,非常失望!”

那人拼命地忍受菸蒂的燒灼,說:“那件事我正在辦,但綁架我拍照的人,也許跟她有關,我是在照相館裡被突然綁架出城的。她也在現場。”

渡邊一愣,撿起煙來抽了一口,又在他的掌心裡反覆幾下才掐滅了,說:“你的意思,她可能參與了對付你的甄別行動?”

那人悶哼了兩聲,按住燙傷的部位,說:“也許,夜襲市府全軍覆沒的損失過於慘重,他們對我起疑心了。”

渡邊低頭思索,搖頭說:“就派專人往根據地送照片的行動看,也只是猜疑,卻無法確認。你的時間,不多了,如能在近期內解決掉那個老槍,就可以從臺前轉到幕後去。我會兌現諾言,送你去滿洲,重新給你一個新的身份,謀一份薪水豐厚差事,讓你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那人聽了這話,湊前幾步,悄聲說:“大佐閣下,我倒有一個法子:把這個交通員被捕的訊息傳出去,您在醫院設伏張網以待,營救他的人一定是逃脫不掉的。”

渡邊點點頭,說:“你的建議我會考慮的,但在照相館那邊,暫且不要挑破聲張。我囑託的事,必須加快執行,時間,容不得拖延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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