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雯在廊下炭爐生起火,淘洗了些稻米,用小火煮粥。自己倚坐在廊柱下,望著外面漸漸停息的雨點,心裡倒有些佩服這個被自己視為遊手好閒之徒的男人來了。在這座宅子裡,她是外來的客,雖然住了近一年左右,但無論如何也沒能對這個姚鋃產生好感。這就彷彿鐵軌的兩條,始終沒能有交會的可能。她清楚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陪這位吳尚城中的世家子弟過日子,照顧他的起居,這事兒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卻難。

辛雯自從走出家門,投身抗日伊始,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幾年後會落到這樣的境地。做的老媽子的活計不算,心裡恨的是這位大少爺整日裡沉默寡言,只顧埋頭持筆抄經,對時事毫不關心,抗日救亡什麼的道理,那是半句沒有。這很令她失望且失落,心裡頭無數次地懷疑,那些委派她來這裡的人究竟安的什麼心?是磨練自己,有更重要的任務在後面等著,還是她犯了什麼過錯,這是一種處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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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不出來,只有耐心等待。坐在清風習習的院落裡,嗅著米湯沸騰的霧氣,不知不覺地閤眼打了個盹兒。這迷糊一下,也有三五分鍾的時間,可是等她驀然睜眼時,面前突然站著個男人,全身溼透,胳膊上鮮血淋漓,似乎是受了槍傷。她駭然欲叫,那人連忙搖手。遠處街頭,警哨聲聲,顯然是鬼子兵在抓捕人的動靜。

她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留著絡腮鬍子的男人,正被鬼子追捕。她一下子站起身來,說:“別慌,跟我走。”

她帶著這個負傷的男人穿過走廊,轉過花壇和荷花池往後園去,在一處柴房前停下,讓他稍等片刻,自己忙轉身趕回去將避雨新收的姚少爺的衣褲撿起,送到後面去,又找了一匣子烏賊骨粉,讓他先行塗抹止血,再更換衣服。

她在後園裡照顧這負傷的陌生人,前院忽然響起姚鋃的聲音:“人呢?這一鍋粥都潑到外面了!”

她低低驚叫一聲,又返轉回去。那男人輕聲叫住她,說:“姑娘,謝謝你。”

辛雯回眸一笑,說:“你藏好了,過會兒我來看你。”

辛雯一路小跑回到前院,姚鋃已經將粥鍋撤去了,放在石階上,正出神聆聽外面的動靜。

她掩飾住了內心的興奮和緊張,將粥鍋端回爐火上,揭開蓋子,問:“街上是怎麼回事?這麼亂。”

姚鋃淡淡地說:“沒什麼,有個人在茶社跳河逃走了,日本人正四處搜捕他呢。”

辛雯本想告訴他這逃走之人被自己收容在後園柴房裡,但看他在輕描淡寫的態度,便將話忍住了。她低下頭,邊吹著水霧氣邊說:“外面這麼亂,我說別出去,你卻不信。”

姚鋃嘆口氣,說:“我只不過是出去喝點兒茶水而已,也罷,以後還是待在家裡自斟自飲吧,倒也落得省錢。”

他這句話,讓辛雯鄙夷不已,笑了一聲,含著說不盡的譏諷之意。

姚鋃沒理會她,將傘倚靠在廊柱上,低頭時,恰巧發現簷前石板地上幾滴血花,它被潮溼的地面水分所融化,一不留神,還真忽略了。他驀然直起身,問:“有什麼人來過了?”

辛雯心底抽搐了一下,搖搖頭。姚鋃哼了一聲,正要追問,只聽得外面有人在乒乒乓乓地砸門。他一愣之下,下意識地用鞋底將那兩滴血跡碾擦去,向宅門走去,大聲地問:“誰啊?是誰啊?”

外面是日本人的吼叫聲:“八格,快開門,皇軍搜查逃犯!”

姚鋃眼見一路上地面血跡斑斑,回過頭去狠狠地瞪了辛雯一眼,思忖一下,撿起塊尖銳頂端的小石塊,捏在手心裡使盡全力握抓了幾下,然後將它丟下,去開了院門。院門外,荷槍實彈的十幾個日本兵見他姍姍來遲,其中一個掄起槍托就要砸。姚鋃舉起鮮血淋漓的手擋了一下,突然間用流利的日語說道:“我跟你們木村司令官是朋友,你們不要胡來!”

日本兵們大吃一驚,盯住他上下打量,不能輕信,卻又不敢動粗了。

院子裡的辛雯腦子裡轟地一響,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這個姚少爺朝夕相處了近一年,居然會說鬼子話,聽上去比說中國話還要溜,他,到底是什麼人?上級安排自己侍候的,難道是隱藏的敵人不成?

一個鬼子軍曹走上前來,指著臺階上斑斑點點的血跡,說:“有嫌犯逃到你宅子裡去了,我們要進去搜查。”

姚鋃笑了起來,展示一下掌心的傷口,說:“我剛才回來時,在外面摔了一跤,手受傷了,這血,是我流的。”

軍曹仔細地看看他鮮血猶在滴淌的傷口,似乎信了,揮了下手,帶著手下往其他地方繼續搜查去了。

姚鋃關上門,一聲不吭地回到屋裡,找尋家中的止血藥,卻左尋右尋不得,他念起方才的事情來,頓時心中惱火,拿起桌上的一隻瓷杯,啪啦一聲摜碎在地上,高聲叫道:“藥呢?藥呢!那一匣子的止血藥呢!”

辛雯聽得清楚,連忙跑進去,半途中省悟起來,急匆匆地趕去了後園。

後園柴房裡,那負傷的男子已經將藥粉撒在傷口上,用布條勒緊止住了血,換上了乾淨衣服,靠在牆角歇息。見她來了,關切地詢問:“鬼子進宅了嗎?我得走,不能連累你。”

辛雯拿起藥匣子,笑了笑,說:“來過,已經走啦,眼下除了這裡再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漢子收起槍來,鬆口氣說:“就依你的,等天黑後再走。”

辛雯拿著藥回到前院,見姚鋃正咬牙用紗布包紮,便將藥匣子遞過去。姚鋃冷淡地撥開,說:“我去看外科醫生,你把宅子裡安頓好,別自討沒趣!”

他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辛雯發了一陣子呆,好一會兒才省悟過來。剛剛一兩個鐘頭內發生的事情,猶如電光石火般,令她應接不暇,根本沒有時間來考慮。她不久前,竟然冒險救助了一個被鬼子追趕的傷者,鬼子的追兵到了宅門前,卻被自己一直陪伴的從未顯山露水的姚少爺用嘰裡呱啦的日本話給打發了。這來路不明的傷者,是什麼人?自己陪伴了近一年的姚少爺又是什麼人?她今天遭遇了兩個謎團,後者是由前者引發的,應該這樣說,沒有那傷者出現,她往後的日子,還將被矇在鼓裡,不知道他的底細。也許,上級派她來假扮他的妻子,目的是監視他吧。

她心思轉了幾轉,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一屁股依舊坐下去,倚靠住廊柱,發覺炭爐上面粥已經熬成了乾飯,開始散發出焦香味來。她趕緊去將它端起,封死了爐門,看著它想了想,索性去廚房裡取了碗,挖了幾勺子,再將些醃好的蘿蔔乾、醬瓜蓋在飯尖上,急急忙忙送到後園去。

那漢子藏身在柴房裡,正等著天黑後脫身。見她殷勤地送來了飯食,道聲謝接過去,大口地扒拉著。辛雯看著高興,忍不住問一句:“你是新四軍嗎?鬼子追你幹什麼?”

這人抹了下嘴,說:“姑娘,多謝你救了我,但我的身份不能說,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能不能去涵西街的恆源米店走一趟,告訴掌櫃的,就說張老闆家裡出事了,不能來了。”

辛雯明白,這是要自己代他送信去。她躊躇了,憶起了一年前臨來吳尚時上級的叮囑:任何時候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使對姚少爺也是,更不準擅自加入與己無關的行動中去。只有在萬分危急的時刻,才能去單線接頭的地點。眼前這個人,顯然是被鬼子追捕、身受槍傷,且身份未明。即便是自己的同志,按照嚴格的潛伏紀律,那也是不能亮明底細的。

那人看她猶豫,有些著急,懇求道:“姑娘,這關係許多人的生死,多拖延一分鐘就多一分鍾的危險。求你了,你只要去轉達我這句話,就成了。”

辛雯看著他焦急的神情,無法拒絕,退一步想想,就把自己當作一個有愛國心的普通人吧,替他去捎個話,不過幾分鐘路途,幾乎是舉手之勞,這樣就能救得許多人的性命,那也是值得冒險的。

她狠狠地下了決心,點了下頭,轉身去了。

辛雯到了前院廚房,取出挎籃,假扮成出門去那家米店買米的模樣。她開了宅門,剛剛跨出門檻,卻見個男人站在門前,乍一看去,跟姚鋃有七分相似。倆人撞了面,俱是一愣。

辛雯剛想問他找誰。這男人卻先開了口,說:“你是弟妹吧?我是姚迅,姚鋃的大哥。”

辛雯吃了一驚,她並不知道姚鋃還有個哥哥,並且年齡相仿,但看面容五官,卻是確鑿無疑的。她忙著出門,經這一阻,有些心慌意亂,啊了一聲,朝街西頭張望,遲疑道:“他,他在診所看病。”

姚迅哦了一聲,順她所指看去,笑道:“王醫生這些年生意還能維持,很不錯啊。”

辛雯心中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說:“那,我帶你去見他吧,你們哥倆有多久沒見面了?”

姚迅說:“六七年了吧,他身體還好?哪裡受傷了?”

辛雯領著他走向診所,說:“沒啊,手心裡劃了道口子流血了,去包紮包紮。”

倆人沒聊幾句,就到了診所門前。辛雯揭起門簾,瞧見姚鋃包好了手,坐在桌前跟王醫生閒聊,便插一句話道:“還不回家?看看誰來了?”

姚鋃抬眼望去,啊了一聲,脫口道:“大哥?”

姚迅伸手一指,笑呵呵道:“小子,成家娶媳婦了,恭喜你啦!”

王醫生站起身,驚訝道:“姚大少爺,你這幾年去哪裡啦?哎呀,這兵荒馬亂的,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姚家兄弟倆數年未見,一時間執手相看,喜歡不已。

辛雯心裡有事,藉口推託道:“大哥回來,是大好事,我這就去買些菜回來,你們哥倆待會兒好好地喝幾盅。”

她提著竹籃名正言順地擺脫了他們,匆匆地向街南頭走去,拐個彎兒後,再穿過一條岔口,便看見了那家米鋪。米鋪門前一如既往的平靜。夥計在櫃檯前拖著米袋過秤,賬房噼裡啪啦地算賬,掌櫃的捧著個茶壺,笑嘻嘻地抽菸。兩隻養著捉老鼠的肥貓在空地上嬉戲打滾兒,氣氛很是祥和。

她觀察既定,放下心來過了街走進了店鋪,說:“掌櫃的,稱二斤米。”

掌櫃的掉頭看她,衝夥計努嘴,夥計趕忙來接過籃子,去換小秤。

她趁勢走到掌櫃的面前,低聲道:“有個張先生讓我捎話給你。”

掌櫃的臉色霎時一變,站起身來,打斷了她的話,朝店外張望,做個手勢請她到內屋去說話。辛雯想想也是,隨他進了屋裡。掌櫃的小心翼翼地問:“小姐,張先生託你捎什麼口信給我呀?”

辛雯說:“張老闆說家裡出事了,他不能來了。就這一句話。”

掌櫃的笑了一聲,說:“張老闆現在哪裡呀?我們去看望他。”

辛雯聽這話口風不對,心覺不妙,改口道:“我是來的路上,有個絡腮鬍子的男人請我代為捎信的,這會兒,他不知道去哪兒了。”

掌櫃的陰笑一聲,說:“那,小姐,你此刻可就走不了啦,不交出這位張先生的下落,你就代他受罪去吧。”

他雙掌一拍,屋外進來兩個壯漢,手裡拿著繩索和麻袋,一臉得意的笑容。

辛雯一顆心沉墜到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裡,她知道,自己中了圈套,這米鋪成了敵人捕捉來人的陷阱,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撞入其中,一股濃重的悔恨剎那間湧上心頭,令她無話可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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