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雯被早晨的雨滴驚醒,猛然想起外面簷下懸掛著的乾淨衣服,連忙起床,揀起竹竿去收攏它們。她穿過走廊時,瞧見書房窗戶開著,便提醒一句:“姚鋃,下雨了。”

書房裡臨窗的案頭,一隻酡紅色的瓷缽裡,堆滿了菸蒂。名叫姚鋃的男人坐在圈椅裡,手撫一把烏油發亮的紫檀鎮紙,看著面前滿滿一紙精細小楷謄錄的金剛經久久未乾,對於這清晨時下起的小雨有些無奈,但看到辛雯舉著竹竿收衣服時搖曳的身姿時,不覺眉頭舒展下來,笑道:“別收了,這點兒雨是過路風帶來的,一會兒就過去了。你收來收去也累人吧?”

辛雯嗔怪道:“你就是個說現成話的懶鬼,遊手好閒,這天氣還會聽你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姚鋃打了個哈哈,不接她的話茬,起身去門後取了把油紙傘,撐在頭頂,走下三級青石臺階,站在天井裡仰頭望天,片刻後說:“這陣雨頂多再下十分鐘就會停的。一起出去轉轉?”

辛雯跺了下腳,沒好氣地說:“不去,這雨天待在家裡多好,偏偏要出去亂轉!”

姚鋃裝作沒聽到她的埋怨,悠然出門而去,在街角口和幾個匆匆避雨的人打著招呼。有位老者手裡拿著把扇子,四顧茫然,見他來了,急忙捱到他身邊,將扇子送到傘下,說:“姚少爺,這扇子比我人金貴,我淋點兒雨不要緊,它可不成!”

姚鋃笑道:“知道,唐伯虎畫的美人兒,美人兒是不能淋雨受潮的,你老人家是護花心切。”

老先生晃著腦袋說:“然也,然也,老夫是甘為美人淋雨的,來來來,我就借你的光,去茶社小憩避雨,今天我做東請你。”

姚鋃說:“鄭老,該當我請,咱們是老茶友了,這點綿薄心意還是要盡的。”

倆人合著一把傘,在漸漸稀疏的雨點裡走了一陣,到了前面的留芳茶社,正要收傘進店。突然間,只見街對面十字路口竄出個青年漢子來,甩手朝後打了幾槍。這片街區四下裡警哨陣陣,想來,是落在包圍之中,難以脫身了。

鄭老扯住姚鋃,催促道:“快進去,快進去,一早上碰上這無妄之災!”

倆人匆忙進店。卻不想,方才這話落在了無處藏身的漢子耳邊,倒似提醒了他一般,再不慌亂,掖起短槍來,緊跟在他們身後進了茶社,揀了臨河視窗的桌子坐下。他剛剛打槍時的情形,被屋內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竟也闖進茶社來,驚得眾人紛紛起身,轟然欲走。

那漢子拔槍喝道:“都不準走,誰走,我一槍打死誰!都給我坐下!”

他這話一出,眾人被嚇住了,乖乖地各返原位,一齊眼巴巴地望著那十字路口。只見一隊日本兵和幾個偵緝隊的便衣尾隨而至,隨即,其他方向亦有腳步聲起,追兵從三面聚集在茶社門前。茶社夥計心驚膽戰地去將店門悄然關起,掌櫃的站起身來,合掌哀懇道:“各位,別在小店裡鬧出事來。”

一屋子的客人夥計都齊刷刷地將目光聚焦在那個躲避進店的漢子身上。

姚鋃望望窗外,雨已止住,悄悄推推鄭老,低聲說:“咱倆今天都是受了你這把扇子的連累,美人兒本是殺人刀啊!”

鄭老懊悔不已,拿起這扇子看看,將它重重地擱下,獨自氣悶。

那漢子將短槍平放在膝頭,隱藏在桌面下,做了個手勢。眾人理會了,不再看他,都愁眉苦臉地盯住了自家面前的茶水、肉包和麵條,一聲不吭。

屋外的日本兵們嘰裡呱啦地吼叫了一氣,分頭搜人。那被虛掩的店門被一腳踹開,兩個偵緝隊便衣闖進門來,手裡揮舞著短槍,吆喝道:“剛才有個奸細跑到這裡來了,這是皇軍追捕的要犯,他在不在這裡?你們瞧見他沒有?”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掌櫃的趕忙出來招呼,說:“二位,二位,都是老相識了,別嚇著大夥兒,這裡可都是喝茶的客人。”

一個便衣冷笑著說:“都是客人?我們倒要細心地瞅瞅,看看你這些客人當中,有沒有皇軍要請的客人!”

他們手端著上膛的槍,從桌子之間挨個兒查勘。外面街頭,日本兵失去了目標,都集中在這裡,三面圍死了。那個漢子額頭隱隱見汗,用衣袖擦一下,效仿其他客人的樣子,半低下頭去。這兩個便衣仗著日本人的虛火,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這些客人,不時地戲弄般將槍管在他們的腦袋和身體上點點戳戳。

姚鋃背脊上挨了一下,身邊的鄭老嚇得要哭,卻不敢,模樣難看至極。

等到查了那漢子的桌前,他面前半碗不知道是誰吃剩下還沒來得及收掉的麵條,打消了搜查者的疑心,就此敷衍過去。他們回轉身到了櫃檯邊,沉下來臉說:“掌櫃的,你私藏嫌犯,膽子不小!”

掌櫃的苦笑著拱手作揖,從抽屜裡取出一小疊鈔票,卷起來塞進他們手裡,說:“辛苦了,辛苦了,你們二位總不能空著手走吧,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兩個便衣對看一眼,笑了起來,說:“咱兄弟們可不是白收你的好處,這外面的日本人,可都得我們來打發。這叫做一手託兩家。懂嗎?”

他們揚長出店,在路邊掏出盒香菸來,四散給那些氣急敗壞的日本兵們。他們聚在一起抽吸,放鬆了情緒,嘰裡呱啦豎起大拇指誇讚這二人,氣氛一片融洽。

店裡的人都松了口氣,客人們把一顆心咽回肚子,發覺面前的食物都快冷了,趕緊抓起筷子。夥計們奔走於灶臺之間,端籠托盤。那漢子偵伺著街頭的動靜,準備離開。掌櫃的對面的那張桌子上,一個客人起身付賬,先行出店。不一刻,街頭那些日本兵整隊撤離,街面上,又恢復了平靜。那漢子丟下錢,抓起只包子咬在嘴邊,向眾人拱手答謝,出門而去。

但他剛剛在街上露面,霎時間便槍聲大作。這漢子大叫了一聲,翻滾著回到店裡,拔出槍來對外連開四五槍,然後滿臉流血地跌跌撞撞衝向臨河的視窗,雙手抱頭猛地向前,整個人如同樹枝樣墜落下河岸,撲通一聲沒入水中。

外面,日本兵們端著槍衝進店裡,追到視窗,對著河面亂槍齊發。屋內眾客驚起欲散,卻見店門口站著一人,正是方才在店裡付錢離開的那個客人。掌櫃的心裡叫聲苦,說不出話來。那人擺了下手,日本兵們將那兩個便衣橫拖豎拽地拉進來,雙手被剪縛在背後,跪在地上哭喊連聲,哀求饒命。

那人將衣領鬆開一截,視線在茶社內眾人的臉上逐一掃過,說:“本該把你們通通逮捕,但我今天興致不錯,暫且饒過你們。但是這兩個人,收受掌櫃的賄賂,公然欺騙皇軍,罪無可赦!這掌櫃的明明看見這個嫌犯逃進店來,卻隱瞞不報,也是死罪!今天我就在這裡處決他們,給你們一個警示,與皇軍為敵,就是這個下場!”

掌櫃的被押出了櫃檯,哭喊著:“太君饒命!太君,我這是一時糊塗啊,饒命啊!”

但這些日本兵得了命令,不容分說,將他連同那兩個便衣拉到了門外的街心裡,齊刷刷地摁倒,舉起槍來瞄準了後腦勺,扣動扳機。三個人上身傾倒在石板地上,鮮血和腦漿順著麻石的槽縫四處流溢。

那人目睹行刑完畢,轉過身來面向茶社內外的所有人,緩緩說道:“鄙人渡邊大造,初來吳尚,給各位一個見面禮。日後在我的轄區內,務必要穩定秩序,一個和平的秩序下,你們才能安全地生活,我也能高枕無憂,大家都能得到平安。征戰多年,見過了屍山血海,我已經厭倦殺人了,你們不要逼我。”

他簡要地講完話,便登上前來迎候的汽車,返回憲兵隊。只有地上三具屍體仍舊丟在那裡示眾。

姚鋃經歷了一番曲折,神色有些黯淡。鄭老瑟瑟發抖,幾乎拿不住扇子,嘴裡唸叨著佛號,雙腿發軟,扶住了這年輕人。他們穿過人群離開街頭,鄭老帶著哭腔說:“我再也不出門貪戀這點兒吃食了,再也不了!”

姚鋃搖頭,說:“鄭老,是禍躲不過,順其自然吧。但剛才這出戲,叫做什麼呢?殺雞儆猴?敲山震虎?我可是有些看不懂了。”(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