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和鄒芳之間的秘密聯繫方式,避開了照相館這個危險之地,改在昇仙橋口的一家燒餅店見面。這裡人來人往,不易引起別人的注意。這天鄒芳特意換了套樸素的布衣,戴上頭巾,甚至還用一些泛黃的油泥,抹在面頰上,遮蓋掉白淨的臉色,使自己的外形更加接近尋常的婦女。

她從照相館後門出去,確定自己沒有被跟蹤後,才揀僻靜路徑走,曲曲折折地來到目的地。她伏在粘著少許麵粉的木櫃上,說:“客家,買一隻龍虎鬥餡的,一隻薺菜餡的。”

夥計笑道:“這位大姐,龍虎鬥有,薺菜要等到秋後才上市呢。”

她改口道:“那就換一隻蘿卜絲的,爽口得很。”

夥計應了一聲,麻利地從爐邊撿起兩隻餅,用紙包好,遞給她,有意無意地向後面望了望。鄒芳轉身從店前繞過去,正是臨河的一間小屋,屋門開著,面朝碼頭。一張褪漆落色的木凳放在門前,上面壓了塊殘缺的城磚。鄒芳看見這磚頭,便進門去。

小屋裡,有個人蹲在地上,用鋒利的尖刀切削著竹子,正是小馬。

她咳嗽一聲,以作提醒。小馬聞聲抬頭,請她在床邊坐下,從床底下取出只業已完工的精巧的弩機給她看。

鄒芳好奇,問這怎麼用?

小馬自得地一笑,撿起根加工好的短竹箭來,壓入機槽,做了個射擊的姿勢,說:“這東西能射百步開外,箭頭上再塗上劇毒,見血封喉。”

鄒芳會意,驚訝地說:“你想用它去對付鬼子?”

小馬點頭,說:“我琢磨好久了,這東西雖然威力不能跟槍比,但卻有一樣好處,那就是沒有聲音,無聲無息地殺鬼子,卻不會驚動其他人。我先做一批,等天黑後出去,藉著路徑熟悉,天色掩護,見一個殺一個,怕也不會比那支老槍差。”

鄒芳翻來覆去檢視這東西,問:“你真手巧,怎麼會做這東西?”

小馬自豪地說:“我家三代都是篾匠,製作竹器,四方有名。不是鬼子來了,也許我已經滿師出攤做買賣了。也罷,手藝還算不荒,總算能像模似樣地做出了這箭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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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芳說:“那也給我一個,有了它,不用槍也能殺鬼子,很好啊!”

小馬將手裡的箭弩做了兩次演示,讓她退到門外,瞄準牆角木柱,先行練手。

鄒芳眯上一隻眼,依他的姿勢對準目標,扣下扳機,竹箭嗖的一聲挾風而去,釘入木柱中,尾翼猶在振動不息,果然頗見威力。鄒芳喜滋滋地收起這件東西,連聲道謝。小馬洗洗手,問:“你那次發出電報後,再沒有其他訊息吧?”

鄒芳搖頭,說:“吳尚出了這一連串大事,上級的電臺還沒有跟我聯絡。看來,他們還不信任我。”

小馬說:“我聽說,那位姚少爺跟鬼子過從甚密,幾個鬼子大官都登過他的門。鄰里嚇壞了,都以為他是個知書識禮不問世事的讀書人,誰知道居然跟鬼子打得火熱。這個人,我不放心。可是,我離開晉夫領導的地下組織,暫時容身的游擊隊也沒有了,我現在,就靠著過去潛伏時發展的幾個外圍地點暫時藏身了。”

鄒芳說:“你是以鬼子登門作為可靠與否的標準吧,那,我豈不是比他更加的可疑?北條夫婦是我的座上賓,至今櫥窗裡還陳設著他們的照片,可誰又知道,北條的死,我在中間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小馬驚訝,說:“北條死在槍口之下,你參與了,那麼——你一定認識老槍?”

鄒芳搖頭,嘆息說:“老容同志與老槍有間接聯絡,向他轉達北條寓所的詳細情況,這些情況,是我提供的。”

小馬眼中油然充滿了欽佩之意,說:“鄒姐,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可真高興!”

鄒芳笑了起來,說:“這時候說也不遲啊,老槍還在,吳尚地下鬥爭就不會失敗。木村在他的司令部裡成了老槍手下又一個得手的獵物,鬼子妄想就此一勞永逸地消滅吳尚的地下組織,已經成了泡影。”

小馬點頭說:“鄒姐,我的想法是決不讓敵人這樣安生,就用這弩機挨個地收拾他們。我在暗處,這惶惶不安的日子,有得他們過的。”

鄒芳欣慰地笑了,說:“老槍結果了木村,那渡邊遲早會成為我槍下之鬼,我拿定主意了,就在等待最佳時機。”

小馬充滿信心地望著她,用力地點了下頭。

鄒芳將這件精巧的殺敵武器裝在隨手拎的包裡,抓著兩隻燒餅回到了照相館。她掏出鑰匙,正待開啟門鎖時,背後響起了一聲熟悉的咳嗽。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掉過頭。那個掩口咳嗽的瘦高男人,正站在一株梧桐樹後面,雙眼中透露著關切之色,正是多時不見的上司晉夫。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此時此地出現。愣怔了片刻後,勉強笑了笑,問:“你——還好吧?”

晉夫深深呼吸了一下,說:“還好,還活著。”

鄒芳開了門,既不邀請,也不拒絕,徑自進去。

晉夫緊隨在後,自己找了處可以觀察外面街景,但又不會被窗外人發現的位置,坐了下來。鄒芳將包放在一側,坐在工作臺前,茫然地挪動著那些照片,一言不發。屋子裡沉寂了許久,晉夫終於開口,他盯著窗外某處搖曳的枝葉,輕聲說:“看來,之前是誤會你了,你不是叛徒,你是個經受得住考驗的地下工作者,我代表組織上向你致歉。”

鄒芳沒有應聲,仍舊低頭,但目光模糊起來,一滴淚珠奪眶而出,落到臺板上,猶如一朵展開的晶瑩花朵。晉夫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奇特地悸動了一下,兩眼居然也溼潤了。他繼續說:“當下的形勢處於危急關頭,我們要齊心協力,共渡難關。我已經向省委發了電報,吳尚地下工作亟待加強,並推薦你為我的副手。相信,你會接受組織安排的,放下包袱和情緒,繼續戰鬥!”

鄒芳抽泣起來,肩頭微微聳動,但仍然不理他。

晉夫便不吭聲,從兜裡摸出煙來,望著窗外來去的行人,一根接一根地抽吸著。這對男女在中午時的寂靜中僵持無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有人禮貌地輕輕拍門,問:“鄒小姐,我是北條直子,請開門。”

鄒芳趕緊起身,抹去眼淚,去門前相迎。

北條直子捧著只食盒,欠身鞠躬道:“打攪了,我剛剛做了些小菜和飯食,特地送來,請你共享的。”

鄒芳心中顧忌晉夫在屋內,道了聲謝,卻一時不便請她進屋。只得客氣推辭道:“直子夫人費心做出來的美食,我怎麼好意思接受呢。”

直子看她紅紅的雙眼,不由吃驚道:“鄒小姐,你剛剛哭過吧?什麼事讓你如此傷悲呢?”

鄒芳下意識地摸摸眼,搖頭說:“沒什麼事,風吹沙子進了眼。”

直子湊近了,關切地踮腳看她的眼,說:“涼開水加食鹽清洗就行了,我幫你吧。”

鄒芳又退了一步,被這個日本女子登門和示好弄得心煩意亂。屋子裡,晉夫走了出來,站在她的身後,衝直子微笑頷首。直子這才恍然大悟,欠身道:“哎呀,是我唐突了,原來鄒小姐有客人。”

鄒芳無奈地一笑,回身望了眼晉夫,作勢請她進屋。

直子搖頭欲告辭,但鄒芳卻抓住她的手,說:“既然來了,就別走。這位先生剛剛拍好照,三天後來取吧。”

晉夫認真地再看看這個陌生女人,點了下頭,依照鄒芳的話,扮作顧客出門,但是加上了一句:“我急等照片用,如能加急提前,我願意加價錢。”

鄒芳揮了下手,說:“後天下午三點來取吧。”

打發走了這個男人,鄒芳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她沒有多看他半眼,將門合上了。直子目睹了方才的情景,似乎有些明白過來,問:“鄒小姐,剛才這位先生是你的情人嗎?”

鄒芳搖頭否認。但她卻不信,微笑道:“我認識你這麼久,從來沒有見你失態流淚過,像你這樣堅強的女人,只有在戀愛時才會傷心落淚。”

鄒芳去洗了下手,說:“我掉眼淚,可不是為了這個男人。”

“那麼,怎樣的男人才會讓你為之落淚呢?”

鄒芳一時語塞,腦子裡下意識地浮起一個男人的面孔來,他是——姚鋃?她被自己這油然的反應嚇了一大跳,怎麼會是他?他不過是自己過世姐姐的未婚夫而已,這個年近中年的男人,怎麼會令自己心動流淚呢?

她用力地甩了下頭髮,想藉助這個動作讓他脫離自己的思緒。直子看她這副模樣,不覺笑了起來,說:“鄒小姐,我發現,你是為情所困了。我也是個女人,你有什麼排解不開的痛苦,可以跟我說。”

鄒芳擦乾手,坐到她的面前,端詳片刻。這個女人,業已從喪夫之痛以及那夜的恐懼中擺脫出來,憔悴的容顏也恢復了昔日的清秀,更增添了幾分滄桑之美。她頭盤高髻,彷彿寺廟壁畫中古代仕女般,笑容裡隱藏著洞察世事的透徹。她不禁笑了起來,伸手去理了下這綢帛的衣料,說:“直子夫人,其實以後你不必總是穿和服出門,很不方便。而且在這裡顯示日本人的身份是很危險的。我有不少剪裁精緻的衣服。可以送幾件給你,穿上肯定別有韻味。”

直子有些緊張,疑慮道:“真的嗎?”

鄒芳一把拉起她,到內間臥室去,開啟櫥櫃,亮出裡面一溜兒風格各異的衣裙,伸手指點道:“敬請挑選。”

北條直子驚歎著,小心翼翼地去撫摩那些衣服,喃喃道:“我能穿嗎?穿上去不難看嗎?”

鄒芳摘下一件來,在她的胸口比劃一下,半下命令似的說:“換上它,我保證你一會兒比現在更美,更有精氣神兒。”

直子在她的鼓動下,遲疑了片刻後,便將它接在手裡。鄒芳走出房間,由她自去脫衣解帶,換上洋裝。十分鐘後,一個披著頭髮,穿洋裝長裙、身姿窈窕的女人走出了臥室。

鄒芳喝了聲彩,將她拉去鏡子前。直子看見了自己著新裝的模樣兒,驚訝、欣喜、興奮得幾乎屏住呼吸,雙手挽在胸前,發出一陣顫抖。鄒芳吹了一下口哨,請她坐下,笑道:“好吧,好吧,夠美了,飽了眼福,現在得填飽肚子了。”

兩個女人解開綁帶,將裡面的幾樣精緻小菜取出來,正待動筷子。卻聽到門外有人開口說話:“鄒小姐,在裡面忙什麼啊。我走到這裡,肚子也餓了,腿也軟了,能叨擾一頓午飯嗎?”

鄒芳、直子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對視了一眼,一起起身去開門。門外,站了個長衫男人,手裡執著一把紙扇,笑得合不攏嘴,正是姚家大宅的二少爺,姚鋃先生。

屋裡的兩個女人,一個要轉身躲進內室,一個拖住她拉開門。這樣的爭執中,姚鋃進了店,先見鄒芳笑得古怪,再瞅瞅換了新裝的北條直子,驚噫一聲,說:“原以為和服古風之美無可替代,今天看來,現代服飾有現代服飾的好處,人透著精神。這樣神采奕奕的直子夫人,真是一位迷人的女性啊!”

直子羞紅了臉,拔腳欲走。

姚鋃大笑,說:“既然都看見了,何必再去換呢。我是路過這裡,沒想到你們二位,又是換衣,又是料理的,快樂得很呢!”

鄒芳白他一眼,說:“沒你的份兒。”

姚鋃搖頭說:“這日本人的吃食就是透著小氣,跟喂雀食似的,我吃慣了大魚大肉,你們的食物加起來,還不夠我一頓的。算了,我還是回家去。”

鄒芳譏諷道:“說來說去,是自誇家裡有個賢淑溫良的老婆,她的廚房手藝,我們自然趕不上了。”

直子不明所以,認真道:“姚先生,改日我在家做豐盛的食物,請你吃飽了。”

姚鋃經她這一說,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作揖道:“直子夫人,我這裡跟鄒小姐開玩笑呢,我在日本留學時,還不是吃得飽飽的,不然早就在東京餓死了,哪有機會在這裡認識你們呢。”

鄒芳含笑道:“怪不得日本女人大都體型好,直子夫人比我大了近十歲,但是體態還跟我差不多,想來,是和飲食有關了。”

姚鋃點頭說:“是啊,她穿了你的這些洋裝,從背後看,一時還真難以辨別呢。”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一時間,鄒芳把方才匆匆來去的那個男人淡忘了,直子也從喪夫之痛中解脫出來,倒是姚鋃,卻在心底反覆地琢磨,自己剛剛出口的這句話,反覆地咀嚼,別生出了一番滋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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