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芳在暗室裡,將聽筒緩緩地放下,驚詫地盯著剛剛收悉的電文。這是剛剛從根據地敵工部發來的,上面的內容寥寥一行字,卻足以令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赴根據地人員已被日軍俘獲,計劃洩密!

她逐字地悄聲讀了一遍,再讀一遍,淚水突然間湧了出來。她所知曉的八位同志,此刻都落在了鬼子的手裡,生死難料。而這撤退計劃,是自己親手制訂的,她責無旁貸,必須接受組織上的質詢。地下組織面臨這樣巨大的損失,她也許要用生命來作出抵償。

她將電臺復原成了收音機的模樣,坐在幽暗的地下,發現了半盒香菸,這是晉夫留下的。她記得那天午後,晉夫俯伏在擺放底片的桌子邊,為那十三名夜襲者中唯一的生還者殫精竭慮;他發出如下指令;立即查清倖存者的身份,秘密通知各聯絡點,凡屬於那夜參加襲擊電廠名單上的人露面立即報告,並特囑此人有奸細嫌疑,如果抵抗可以便宜行事。

她將密令經由秘密渠道發出去。晉夫站起身,爬著木梯上去。大概是坐久了的緣故,似乎是因為手腳發麻,打了個踉蹌。她下意識地扶住他的背脊。晉夫痛苦地叫了一聲,甩開她的手。她一時詫異,不明所以。

晉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尷尬地笑笑,掩飾說:“腳扭了一下,還好,不算嚴重。”

鄒芳將信將疑,送他上去,從照相館後門的巷子裡隱蔽地離開。這半盒煙就是那時他出神思索時忘記帶走的。

她抽出一支煙來,含在嘴邊,隱約聞到一股子藥膏的氣味。她拿起煙盒湊在鼻尖前嗅嗅,確定這藥味是這上面的無疑。它是晉夫貼身放著的,沾染了他身上的藥膏味道。難道,他身上塗抹了藥膏,他的身上有問題?她油然憶起自己扶他那一下時,他異乎尋常的反應,恍然大悟:想不到這位領導者竟然是在身負外傷的情況下,依然在堅持地下工作,真是令人感慨。她心中充滿了憐惜,決心等他再來這裡時,親手替他清理傷口,塗抹藥物,用女性的溫柔為他撫平創傷。

她划著了火柴,點燃了這含有晉夫身體藥香的菸草,緩緩地抽吸著。彷彿這樣便能近距離地跟他接觸了。在這夾雜著藥味的煙氣裡,她沉沉欲醉,把心中的哀傷和緊張暫時拋下了。

下午三時許,一輛插著膏藥旗的黑色汽車駛抵天祿街,在照相館門前停下。車上下來一個少尉軍官,挺著腰板,靴聲急促地來到照相館門前,先輕輕拍打幾下,見無人應答,便又用力地拍擊,高聲道:“鄒小姐,請開門,鄒小姐,請開門!”

鄒芳已然從暗室氣窗內發覺了這輛車的到來,再聽到叫門聲,急忙掐滅了香菸上去,隔著門上的玻璃察看,是一個鬼子軍官,心裡有些忐忑。她稍作鎮定,抽開門閂問:“你是來取照片的嗎?”

那少尉敬禮,說:“奉渡邊大佐之命送請柬給您,請收下。”

他略欠身,將一張精美的請柬送到她的面前。鄒芳心中奇怪,接過去揭開看了看,上面用鋼筆端正地寫著:今晚在熊本會所略設薄酒,邀請鄒小姐共進晚餐,望能按時赴約,不勝榮幸。

她笑了一聲說:“收到了,謝謝。”

但那少尉依然不動,又點了下頭,說:“鄒小姐,大佐讓我必須得到您的確定首肯之後,再回去覆命。”

鄒芳遲疑了片刻,說:“我不知道熊本會所在哪裡。”

少尉說:“在下傍晚五點三十分準時來接您,送您去熊本會所,請您不要外出。”

鄒芳無奈,只得同意了。

少尉轉身,靴聲錚然而去。鄒芳手握請柬,望著這輛車開走了,不覺心底疑惑:這個新來的鬼子頭目,究竟想幹什麼?居然邀請自己吃飯,難道他沒安好心,要——

她不願再往下想,掉頭看看牆上掛鐘時間,決意在這剩餘的有限時間內,趕去向晉夫彙報,如何面對這變故。在得到他的意見後,再去赴宴,那樣才會心底有數,從容鎮定。

鄒芳匆匆在臥室裡脫去長裙,洗去鉛華妝扮,將頭髮挽在腦後,再罩上一塊碎花布換上藍布對襟褂子,以迥異於往日尋常的打扮,從後面離開照相館,在熟悉至極的巷子裡拐了幾個彎兒,確定沒有被人跟蹤,這才前往瀕臨碼頭的那處旅社。

在通向旅社的那條小街上,又如那日所見,一隊鬼子兵從碼頭登岸,向市區進發,與她迎面而行。她側身靠在街邊牆角,望著這支風塵僕僕的隊伍,忽然憶起了那天小馬的話來:這些鬼子正在以不為人關注的形式在吳尚增兵。據她所知,目前日軍駐吳尚的實際兵力約千人左右,就這樣一座城市,只是象徵性地佔領,主要維護治安,而對付城外的抗日游擊隊,則依靠的是偽軍一個師五千餘人的兵力。但眼下,倘若日復一日地如此添兵,一時也難以估算了。

她默數了這支鬼子小隊的人數,約六十人,如此半個月下來,日軍兵力將會翻倍。她思量著其中的玄機,趕緊拔腳前往旅社。她在旅社對面放緩了腳步,側眼瞟去,二樓晉夫所住的那個視窗關閉了,但一盆萬年青卻沒收回。她猛吃了一驚,再看一眼,確定了這個示警的訊號,隨即轉到了一條巷子裡。這裡出事了,晉夫在旅社視窗留下了標記,通知其他同志不可接近。他現在在哪裡?安全嗎?組織內部出了什麼事?

鄒芳的腦海裡一片混亂,眼看時間緊急,便又掉頭返回照相館去。進門時,抬頭看鐘,已經是五點二十八分,櫥窗縫隙裡,那輛黑色汽車已經到來,少尉正從車內出來,在路邊整理皺褶的衣紋。

日本人真準時,她這樣想著,飛一般地脫了衣服,換上新裝。這時,少尉在門外有節奏地敲門,說:“鄒小姐,我來接您了。”

鄒芳答應一聲,說:“請稍等,我這就出來。”

聽到她的聲音,少尉放了心,筆直地站在照相館門前,與那輛黑色汽車,引擎蓋邊在風裡飄拂的膏藥旗一起,令人望而生畏。一時間,附近行人紛紛繞道,傳說鬼子盯上了照相館,那位鄒小姐自以為替鬼子拍照,拿鬼子的照片當護身符的伎倆已經不起作用了。

但隨後的事情,就又有了一個改變。附近的居民們躲在家中窗戶後面,親眼看見這位鄒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來,在鬼子軍官殷勤的招呼下坐進汽車,向著路的南端一路絕塵而去。這位鄒小姐和日本人是什麼關係?她乘車去哪裡?幹什麼?一系列猜想,給了天祿街居民們豐富想象的機會。

汽車來到一處地方,店面簡樸,高懸兩盞燈籠,各自寫著熊本、會所四個字。兩扇木門不停關合,進出的都是些穿著軍服和和服的日本男女。鄒芳有些明白了,這裡是日本人消遣的所在。

那少尉請她下車,快步去店內稟報。渡邊大佐換了一身和服,意態瀟灑地出來迎接。鄒芳一眼瞅見這個古裝男子,幾乎認不出他來,一時難以將他和那個穿軍裝挎軍刀的鬼子大佐聯絡在一起。

渡邊笑吟吟地屈身作勢,請她入內。她略略頷首,跨進了這個店鋪內。店內被改造成了日式風格,推拉門隔開了若干個房間,清一色的榻榻米。鄒芳穿著細跟皮鞋,在門口脫下,隨他入內。依照對方的坐姿屈膝跪伏,將手袋放在腿邊。手袋裡,有一把短而鋒利的小刀,這是她為防不測時的備用武器,用它來防身雖然作用不大,但主要作用是可以自了,最適合當下這種形勢。

渡邊坐在她的對面,合掌拍擊,女僕端上來魚片、壽司等食物,精緻小巧、擺放有序。

渡邊說:“本來要請鄒小姐吃中國菜的,但鄒小姐怕是習以為常了,所以才請你來這裡,嚐嚐日本料理。”

鄒芳心中暗想,這些東西怕是中看不中吃,她微笑道:“我從來沒有吃過日本的食物,大佐你真太客氣,讓我開眼界了。”

渡邊親手執酒瓶,要為她斟酒,但被婉拒了。

鄒芳為難地說:“我不喝白酒,只是偶爾喝點兒紅酒,法國紅酒。”

渡邊一愣,笑道:“是啊,法國紅酒,日本料理,那是絕配。可惜這裡沒有,我南京的寓所裡,倒有兩瓶7年的法國葡萄酒,我讓人捎帶過來,下次請你時,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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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箸示意,鄒芳會意,夾起塊魚片嘗了一口,索然無味,便又放下。對面拉門開了,女僕端著菜餚膝行而進。她的背後,有個穿和服的男人悄然走過,側面的輪廓和細長的眼角,她極為熟諳,但此人名字卻是橫亙在心頭,一時難以想起。

渡邊覺察了她神態的變化,留神向門口望去,空蕩無人,便問一句:“鄒小姐,您不習慣料理?”

鄒芳搖頭,說:“挺好的,我吃著還行,不過勞你破費請我,可實在不好意思。”

渡邊含笑道:“有幸能請鄒小姐這樣的美人共進晚餐,是我朝思暮想的。”

鄒芳搖搖頭,沒有應答,腦子裡依舊在回想方才所見的那個熟悉的面容。一個名字似乎就要脫口而出,可就是出不了口,令她心裡難受萬分,一時間糾結其內,不能擺脫。而渡邊見她頗不自在,只當是不習慣這裡完全的日式生活氛圍,便說:“下次,我請人按照鄒小姐的身材做一件上等的和服,作為禮物,以表達我的歉意。”

鄒芳一驚,忙擺手說:“何必有歉意呀,我現在很好,和服這樣的大禮,我可不敢接受,也怕穿不慣。”

渡邊哈哈笑道:“鄒小姐,和服與唐時漢服有很深的淵源,你們現在穿的這些服飾,反倒是胡服。等和服做好了穿在身上,你就能體會其中的韻味了。”

鄒芳一笑,不置可否。渡邊自飲了幾杯清酒,拍掌又召喚來一位藝伎,持弦清吟唱了一曲,他聽得如痴如醉。而鄒芳置若罔聞,只當這是窗外枝頭的鳥兒啼鳴,內心裡仍然在糾纏著那個男人的真相。

這場酒宴結束時,已是晚上九點。渡邊品嚐本國佳餚,啜飲本土佳釀,又有了鄒芳這樣的異國美人欣賞,已然是心滿意足。他站起身來,伸手給了已顯倦態的鄒芳,笑道:“多謝鄒小姐賞光,陪我度過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

鄒芳搖頭說:“錯了,你是東道主,請我吃了許多別具風味的美食。”

渡邊大笑,示意鄒芳握住自己的手借力起身。鄒芳本擬拒絕,可雙腿痠麻難耐,只得權先藉助了。他們出了房間,汽車已經啟動,少尉副官正在車旁靜候,見了他們舉手敬禮。渡邊說:“我親自送鄒小姐。”

副官遲疑了一下,拉開車門。鄒芳重新坐進汽車內,身邊比來時多了這位日本軍官,心裡有些彆扭。渡邊笑而不語,望著窗外一行行掠過的白楊樹和偶爾出現的行人出神。到了照相館門前,車子停住,副官下車開門請鄒芳出來。渡邊搖下車窗,向她致意晚安。

鄒芳搖搖手,眼光從車頂上方越過,遠遠地看到一個穿長衫的男人背影正在匆然進入黑暗。這個人背脊挺直、修長,依稀正是今天黃昏前尋而未見的上級晉夫。

她心中一陣驚喜,恨不得丟開眼前這些日本鬼子,尾隨追去。但那鬼子副官重重地關閉車門聲,提醒了她。剛才那個悄然避開的人,不管是不是晉夫,都是在躲避他們。要是晉夫看到了自己乘坐鬼子的車,和車裡的鬼子高官互致晚安的話,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她心底著急,佯作開門,等這輛汽車駛離了視野,便向那裡追尋過去。可是黑暗內外,都人跡杳然,晉夫或者疑似晉夫的那個男人,已然走遠了。今天晚上,她在無奈地與渡邊大造的接觸中,邂逅了兩個男人,一個至今還想不起名字,一個是上級領導。這真像是老天胡亂的安排,令她陷入到了茫然無奈中,一時無話可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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