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令天下臣民申報財產的事宜開展得如火如荼,馮素貞忙了起來。天香也不曾閒著,前世一切風起雲湧,皆從此時起,她自然要想方設法地查明一些事情,做好自己的佈置。

草灰蛇線,埋伏千里。

前世不曾想到過的事情,漸漸有了眉目。

馮素貞下衙後,見到的是格外嚴肅的天香。

“杏兒去哪兒了?”天香青著臉,而桃兒正跪在她身前,戰戰兢兢。

馮素貞蹙眉,天香從來不是苛待下人的人。

桃兒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應該,應該只是出宮玩去了吧。”

天香將手邊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冷聲道:“玩?她已經失蹤好幾日了!跟我說實話!”

桃兒從來不曾見過這麼兇狠的天香,頓時嚇得呆若木雞。

馮素貞對這樣的天香也有些意外,忙上前安撫桃兒道:“你不要害怕,照實說就成了。”

桃兒心裡委屈,抽抽搭搭地說:“杏兒說,自打洞房之後就沒見到駙馬與公主……同床,她替公主擔心,所以去給駙馬抓、抓有用的藥去了。”

天香沉著臉:“誰說的我們不曾同床?難道你們每夜趴在視窗窺探不成?!”

桃兒忙辯解道:“不、不是,是公主駙馬大婚的那天晚上,公主出來要了水,而後就再也沒要過,所以我們兩個才猜……”

天香那天晚上不是睡著了麼,怎麼還半夜要過水?馮素貞尷尬之餘,又覺得奇怪了。

天香沒空去照顧馮素貞的感受,搭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握得指節發了白。

正此時,一個小廝在門口稟報道:“公主,駙馬,門外有個老乞婆送來了一張紙,說是府上走失的人掉的。”

天香霍然起身,高聲道:“去,去抓住那個老乞婆,快去!不要讓她跑了!”

馮素貞悚然道:“天香!”她怎麼能如此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天香來不及解釋,只是急切道:“此事定有玄機,世上沒有巧合。”話音落下,她便一個箭步衝出了房間,施展輕功追出府外。

公主府並不臨街,她很輕易地看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卻並不佝僂,甚至健步如飛的身影。

她冷冷一笑,沒有追過去。身後的家丁已經追了出來,天香擺了擺手:“不必了,放她走。”她迴轉了身子,看到馮素貞站在公主府門口,正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

二人不語地回了房,馮素貞屏退了所有下人,在八仙桌前施施然落座,那桌上擺著那張據說是老乞婆送來的紙,據桃兒所言,那正是杏兒打算去抓的那個方子。

“剛才那人確實不是老人家。公主,是否有什麼事瞞著我?”馮素貞先開了口,平和的聲音裡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慍怒。

天香沉吟片刻,道:“是有件事情,我不曾告訴過你。”

馮素貞見天香坦誠,那一絲火氣兒就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忙問:“何事?”

天香深吸一口氣,道:“那個神出鬼沒要紅豆的老人家,是王公公的親生母親。”

“什麼?!”馮素貞失聲道,“老人家?王公公?”那樣一個善良的老人家,怎麼會有王公公那般惡毒殘虐的兒子?!馮素貞想到自己家接二連三遭逢的鉅變,都是那王公公作祟,不由得面色鐵青。

天香哪裡想不到她的心思,但也只能側了臉裝不知道:“確實難以置信,但確是事實。王公公這些年做了不少錯事,老人家行好事收集紅豆,是在為兒子贖罪。”

馮素貞沉默良久,方才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人子女縱然削骨還肉,也難報答父母恩情。”

見馮素貞問都沒問就信了自己,天香心頭一暖,頓了頓才道:“我知道王公公不算是個好人,但是,他也不算是壞人。今晚我要做件事情,可能有些危險,你既然是有用的,可得從旁保護我。”

馮素貞頷首:“公主所請,紹民定然從命。”

高大的硃紅宮牆是前朝的遺蹟,每每走在此處,便叫人自心底油然生出一種莊嚴肅穆之感來。他不再像白日那般拘謹地將雙手搭在腹前,而是抬起頭來,如同那些有傲骨的讀書人一般,端著胳膊,邁著健實的步伐,大步從皇帝高大的寢宮向自己並不寬敞的臥房走去。

他無聲地推開了門,眼前是一片漆黑冷清。

一個伺候人的奴才,哪裡能指望平凡人歸家時候的熱菜熱飯呢。

他走到桌前,拔出一支火摺子,狹小的房間亮了起來,他卻快速地吹熄了手中火摺子,大喝了一聲:“哪兒來的小兔崽子,敢來雜家這裡撒野?”

話音未落,他已拔出拂塵,向著書架旁擲去。

他聽到寶劍破空的龍吟之聲,也聽到了金屬削斷了什麼東西的聲音。他的神情凝重了起來。

書架旁亮起了一盞燈,照出了站在那裡的人的模樣,他又恢復了平素的拘謹姿勢,跪了下去:“老奴,參見公主。”

天香一反常態地冷漠,她沒有叫王公公起身,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太師椅上,居高臨下地盯著那金燦燦的冠帽。

許久,她才幽幽道:“王公公,你居然也會認乾女兒。”

王公公十分鎮定,啞著嗓子道:“公主,老奴沒有親兒親女兒,自然要認幾個乾兒乾女兒。這樣,老奴百年之後好歹有個打幡兒的。”

“我說的是我公主府上的杏兒。”天香的聲音微微有些乾啞。

王公公口氣如常:“公主,那小丫頭是老奴同鄉的女兒,進宮的時候,是託了老奴加以照拂的。我看她聰明伶俐,而且這宮裡沒人比公主您更好伺候的主子,就心疼她,把她放在您宮裡伺候您了。那孩子是個知恩圖報的,才叫我一聲乾爹。這宮裡頭,好些個叫老奴乾爹的呢,這是老奴的福氣,也是皇上、公主給老奴的恩典。”

天香站起身,單膝蹲在王公公面前,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王公公,你透過杏兒窺探我府中事宜,使得你在我府中暢通無阻,手眼通天,這些,我都能理解。但我現在沒想通,你設計讓杏兒走失,又讓人假扮了老人家,想把我和駙馬的注意力引到別處,是什麼緣故?”

王公公縮了縮脖子:“公主,您別這樣,老奴膽兒小得很。”

天香嘆息道:“你在我面前總自稱老奴,但你可有曾想過,在我心裡,從來沒有把你當奴才。”

王公公深深地埋下了頭:“老奴不敢。”

天香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母后去得早,宮裡雖有菊妃統率六宮,但她要伺候父皇,又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對我和哥哥,一直只是面兒上情,根本不可能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她微紅的雙眼向王公公看去,“不管你是出自畏懼還是職責所在,我的衣食,我的起居,你事事過問,事事周全。從小到大,這宮裡只有兩個人趴在地上給我當馬騎的時候還能笑得開懷,一個是父皇,一個是你。”

“你胡作非為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你窺探我公主府裡的種種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你被人收買,想要除了我哥哥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但我狠不下心來對付你!因為從前的你,不是現在這樣子的,”天香痛心疾首,“以前我根本不會叫你什麼王公公,我和太子老哥,都叫你大伴。”不是主奴,而是朋友,是親人。因而,儘管天香知道她的吩咐王公公定然會做,卻每次都會給予大把的賞金,那是她能讓他開心的唯一方式。

前生王公公和欲仙沆瀣一氣、利慾薰心之際,正是天香中毒性情大變之時;而王公公死時,她正和一劍飄紅浪跡江湖。事後很久,她才醒過神來,那個曾經親切溫柔的大伴,真的是徹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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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定定盯著王公公鎮定面容下肩背的顫抖:“大伴,我再叫你一聲大伴。你本質不壞,你只是空虛,空虛到了不再顧及這世上人人遵循的道德和善良。”

是,空虛。自從淨身進了宮,他就斷絕了男女情愛,連世上唯一的親人也鄙視他、憎惡他。年輕的他茫然無措,他只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愛他了。

太監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也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他所有的愛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夢想,都變成了別的“正常人”眼中的笑話。

“一個太監,爬那麼高有什麼用?又不能封妻廕子……”

“一個太監,斷了自己的子孫根還自以為自己是個孝子,笑話!”

“一個太監,還真敢把主子當自己孩子疼?也不看看人家把他當成個什麼東西!”

流言蜚語春草般滋長,他堵不上自己的耳朵,心也從最初的憤怒漸漸變成了麻木。是,人家沒說錯,他是一個太監,肢體不全,沒有能力繁衍後嗣,沒有能力盡孝高堂身前,他對人再好,人家也只當他是個奴才。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把自己的感情轉嫁到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東西上?

金子,金子,金子。

那東西泛著金黃色的光澤,那是最溫暖的顏色,最美的顏色。

他只有從那冰涼的金屬上,才能找回心靈渴望的溫暖。

心中曾有的一桿秤被歲月磨掉了尺度,他唯一的嚮導變成了那冷硬的金屬。

縱然知道自己做的事會讓他在世上唯一牽掛的親人傷心,縱然知道自己做的事會傷害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孩子,他還是忍不住。那金黃色的光澤,太誘人了。

王公公一哂:“公主,老奴只不過只一個奴才而已,就算公主再愛重老奴,老奴也只是皇上和您的一條老狗罷了。老奴從來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是錯,但是老奴聽話,皇上要老奴生,老奴就生,您要老奴死,那老奴就去死一死。”

天香錯開眼神:“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懲。這世上好心辦壞事的人多了去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也不少。大伴,你既然愛錢,賺欲仙的錢或是東方侯的錢都是賺,為何不賺我的錢?”

王公公眼角一跳,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天香。

“前幾日你既然能幫我在欲仙面前周旋,助我解毒,那想必你日後也能助我除掉欲仙,”天香淡然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袋子來,掂了掂,“我知道你這眼冒金星的老毛病這輩子改不了了。剛好,我什麼都沒有,卻還有些金子。告訴我,杏兒是要引我們去哪兒,那兒又有什麼秘密?”

金子互相碰撞的聲音好似最優美的仙樂。

有些習慣,已經內化成了本能,他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將那袋金豆子撈進了懷裡:“是老奴事先知道皇上打算向天下徵財,才令天下臣民申報財產好投石問路。老奴多了幾隻耳朵,知道這麼一查,鐵定會有些問題。這最大的問題就是在那妙州,所以耍了點小花招,先讓杏兒把自己弄到妙州去了。一方面,老奴想探探那邊那個大財主的深淺,一方面,也確實是在為公主打算著的。”

天香不由得心驚,前世她記得妙州假皇宮一案環環相扣,原來王公公早就把那邊的棋一步步算準了。若不是他棋差一招,又走出了大昏招,他必然是既得了錢,又將幾個看不順眼的一起除了。

但她又好奇起來:“什麼為我打算?你還會為我打算?”

“是這樣,老奴聽了杏兒告訴老奴的一些事,再加上老奴自己收集的一些訊息,老奴一直懷疑駙馬她是……”

天香輕輕咳嗽了兩聲,打斷了王公公的話頭道:“駙馬雖然為人冷淡了些,但還不是喪心病狂之輩,杏兒不過蒲柳之姿,她對杏兒沒想法的,你多慮了。”

不顧王公公驚詫的眼神,天香將手壓在了他的肩頭:“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你有萬千的孝心,不如一時半刻的孝行。你給她炒再多的菜做再多的飯,不如拿著我的錢做一兩件好事,這樣,我們都不虧。”

她直起身來,對著書架處的陰暗處笑眯眯道:“駙馬,我們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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