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格外悶熱,當看到天空的暗紅色時,天香才意識到,可能要下雨了。

暴雨驚雷之前,總是讓人氣悶的。

在這凝滯不動的空氣中,她只覺得熱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本想回房休息,也不得不改了主意向後花園走去。

後花園裡有揮舞破空和衣袂擦風的聲音,她有些驚疑:莫非來了刺客或是斥候?她頓時緊張起來,左顧右盼了一番,拔起個襯手的傢伙,勉強挑了個槍花便向著那聲音來源處衝了過去。

無星無月,暗紅的天空下,視物並不清晰,但她能夠清清楚楚看到上下翩飛的白色衣袂。

她馬上就認出了那個獨自在庭中舞劍的人,是馮素貞。

偌大個知州府,偌大個妙州,不,甚至普天之下,在她眼中,也只有這一個人能夠把這身白衣穿得格外俊秀,一舉一動都糅合著男子的爽朗和女子的優雅。

眼前既不算花前月下,也不算良辰美景,但偏偏就美得叫人心動。

馮素貞彷彿不知道她在此一般,依舊如方才那般一招一式地舞動著,身姿矯健,宛若驂龍御鶴。而劍勢起伏,時如雷霆震怒縱直而下,時如江海凝光橫掃千軍,叫觀者為之驚歎,又叫人覺察到了那股子讓人不敢靠近的泠然劍意。

等天香醒過神來,那柄“劍”正停在她的鼻尖前面。

她駭了一跳,退了兩步,這才定睛一看:哪裡是劍,是根甘蔗。

馮素貞將胳膊向前送了送:“王公公準備的,我叫人放在冰窖裡鎮過了,結果成了冰坨子,硬邦邦的——現在應該化開了。”

敢情方才那麼大動靜其實就是在化甘蔗?

她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去,卻發現自己手裡拿著根東西——

“公主怎麼把府裡搭葡萄藤的竹竿拆了?”馮素貞的口吻帶著些認真的詢問。

“我、我……我看這個竿子搭得不正,怕葡萄怕不上去,打算重新搭一下。”天香連忙鬆開手,瘦長的竹竿落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馮素貞微微一笑,從懷裡取出帕子,包裹著甘蔗遞給了天香。

隔著薄薄的手帕,也感受到了那甘蔗傳來的一絲沁涼。

天香忽然就不熱了。

甘蔗仍是有些冰,她含在嘴裡,沒有咬下去。

馮素貞指了指別處:“去那兒坐著吃吧。”

天香點點頭,乖巧地跟著她到了知州府的涼亭裡。想當初,他們幾個比武招親的人,便是在此處,千方百計想引得馮素貞一見。

她有些感慨,坐在石桌旁,望著樓上的那扇窗。前世在河西,泰西商隊裡那個洋鬼子說,他們國家有個故事,故事裡的世家子常常在樓下對著樓上的美人沉痛抒情,感慨兩個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既然不能在一起,為什麼還要去撩撥對方呢?

情難自已。

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脆弱。

當年的李兆廷和馮素貞,也是如此吧。

她想得出神,而一旁的馮素貞也看她看得出神:“大牢好玩麼?”

天香心虛地別過臉去:“什麼大牢?”

“我親眼瞧著你進了大牢,待了快一個時辰。”馮素貞慢悠悠說道。

天香道:“……你跟蹤我!”

馮素貞神情自若:“出恭恰好看到的。”

天香道:“……你出恭在外面待了這麼久?”

馮素貞道:“我想你在牢裡說了那麼久,可能會渴,就給你拿了根甘蔗。”

天香道:“……謝謝你啊……”

馮素貞道:“公主太客氣。”

兩個人在無風的夜晚沉默了起來。

“昨天……”

“昨天……”

異口同聲,兩人面面相覷,又錯開彼此的目光。

“你先……”

“你先……”

又是異口同聲。

天香素來性急,一拍桌子:“你先說!”

馮素貞也不再含糊:“昨天,是你叫王公公放跑的侯爺?”

節奏突然變快,天香有點不適應,想也沒想就答道:“是!”

馮素貞問道:“為什麼?”

“我不想看著他找死。”天香答得理直氣壯,突然覺得不對勁兒,就訥訥地低下了頭。

馮素貞用複雜的眼光打量了天香片刻,才道:“公主一向眼睛裡揉不得沙子,這次,怎麼這麼糊塗?”

天香垂著頭,低聲道:“是,我是犯了糊塗。”

“公主,你知道你最糊塗的地方在哪裡麼?”馮素貞的聲音忽然柔和了起來。

天香有些怔愣,抬起頭來。

“你讓我有什麼事和你商量,那你若有事,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馮素貞一雙明眸泛著溫柔的光芒,竟不是想象中的責備。

天香有些轉不過彎兒來:“不是,我只是……”張口結舌了半晌,也沒能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總不能說小朋友你太嫩了有的事我怕說出來嚇到你。

馮素貞唇角揚起:“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公主,好歹我是個狀元。”

天香哈哈笑了起來:“你還說我記仇,分明你比我記仇——”又忍不住自己辯白幾句,“其實我就是想試試看他是不是真的想找死……”

馮素貞問:“試出來了嗎?”

天香點頭:“他果然是找死!”

馮素貞又問:“所以呢?試出來又怎樣?”

是啊,又怎樣,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天香無奈地笑了笑。

馮素貞忽又變得一臉正色:“國有國法,東方侯觸犯了國法,自然應當以國法處置。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管他犯法的原因是什麼。哪怕是他找死,既然他觸犯了國法,就應當承擔後果。公主你放得了他一時,放不了他一世。縱使他這次僥倖逃過嚴懲,焉知不會變本加厲,做出更大的錯事來?”

天香耷拉著腦袋虛心受教。

“今夜你們說了些什麼?”馮素貞似乎覺得自己問得莽撞,又自己圓了一句,“明日便要當堂審問東方侯了,我想先心裡有個底。不過有些皇家秘辛,我也不便知曉,公主不說也可。”

天香莞爾,她不便將自己和東方侯的對話都告訴馮素貞,以馮素貞現在的心智閱歷,恐怕還不能理解上位者為達目的以萬物——甚至是自己——當芻狗的初衷。

她從石凳上起身,到了陰涼的石階上坐下:“也不算什麼大秘辛,父皇嫉妒十三叔是嫡子,十三叔嫉妒父皇的地位權勢,兩人看著兄友弟恭,其實這麼多年一直明裡暗裡勾心鬥角,僅此而已。”那假皇宮,那堆假人,甚至那宮裡真正的菊妃,都是明爭暗鬥的佐證——和犧牲的棋子。

天香說得輕鬆,馮素貞卻為之變色。嫡子?這麼說,今上的確是……她沉吟片刻,說道:“不管怎麼說,皇上都已經身居正位,哪裡用得著嫉妒一個侯爺,分明是東方侯他心懷怨望,圖謀——”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堂堂皇子,卻只被封了侯爺,沒能封王,要說其中沒有皇帝的刻意壓制和報復,也說不過去。

“你知道我母親是誰麼?”天香突然插了一句。

馮素貞狐疑道:“公主的母親,不是先皇后麼?”

天香搖了搖頭:“她活著的時候,人們都稱她作儀惠妃,哪怕父皇在立哥哥做太子前追了她做皇后。便是如今,父皇提起她,也是叫她作儀惠妃。”

馮素貞憶起大婚前皇帝與自己的一番叮囑,不由得點了點頭。

天香把頭埋在膝上:“那時候我還小,很不理解,為什麼父親是皇帝,而母親卻不是皇后。我成日地問個不停。母親被我問煩了,卻仍然慈愛地摸著我的頭髮告訴說,等她死了,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后了。那時候我不理解,直到長大後才知道,父皇有多忌諱那個‘嫡’字,忌諱到了甚至嫉妒自己的兒子可以擁有‘嫡子’的頭銜。”

所以才會扛著大臣們的罵折和口水,在元後無子去世後,遲遲不立後。

“最後終於還是有了皇后,也有了太子。可死後追封的皇后不算正經皇后,太子自然不算嫡子,所以,菊妃娘娘才會一門心思地為自己兒子謀算。”既然都不是嫡子,那為什麼不爭一爭呢?

“其實這都沒什麼,就算哥哥頭上有個嫡字,菊妃也不會死心的,我一直難過的是,這對我母親不公平啊……”和父親二十年如夫妻一般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卻始終只是一個妾室的身份,直到死時才有了一個正妻的名頭。

天香感傷道:“她活著的時候就常說,有的時候,有的人只有死了,才能得到成全。那時候我很不明白,活著多好啊,有那麼多甜甜的甘蔗可以吃,有那麼多風景可以看……活著不及時行樂,把該得到的抓到手,死後再得到,還有意義麼?”

“後來……”

後來,母親死了,王公公死了,東方侯父子死了,菊妃和小皇子死了,父皇死了,馮素貞死了,哥哥死了。

哪一個身影,都是漸行漸遠。

而她自己,被丟在世上高貴而孤獨地度過了短暫的一生,終於也死了,卻又被那不明心意的神明重新送回了人生中重大轉折的一年。

“其實,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身旁的馮素貞沉思良久,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天香失笑:“原來你也相信來生和果報嗎?”

出乎意料的,馮素貞輕輕搖了搖頭:“那些,太虛了。我始終覺得,生命的終結,是遺忘。”

“遺忘?”天香迷惑不解。

馮素貞卻不接這個茬,問道“你如何知道你在這世上活過呢?”

“我聞得到花的香氣,摸得到水的溫暖,聽得到天籟之音,嘗得到——”她咬了一口冰涼的甘蔗,“——口中甘蔗的滋味。”

“還有旁人的凝視,”馮素貞望了望暗紅的天空,此時的天空活像醉酒人的眼,“那凝視或許是漠然,或許是仇視,或許是激賞,或許是依賴。差不多每個人都會經歷相同的凝視,會經歷別人施加於自己的喜怒哀樂。人活在其間,或許有些累,但也會為之開心。”

“為什麼還會開心呢?”天香自問道。

馮素貞卻答了她:“因為這樣才會不孤獨。”

她繼續說道:“和自然萬物比,人大概是最懼怕孤獨的動物了,所以會有夫妻,會有父母子女,會有朋友知己,拼命地讓自己留在別人眼中,留在別人的記憶裡。”

遺忘?記憶?

她覺得自己模模糊糊地摸到了馮素貞的思緒。

“也許在你自己,是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這世界的一切,才算活著。但在別人那裡,你一直是在他們眼中,在他們記憶中,這就是活著。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不在出現在他們眼前了,卻始終還是在他們的記憶裡的——那你就還算活著。所以,有的人,活了一世只想滿足自己的感官慾望,而有的人,只想讓別人記憶裡的自己,是個好模樣。”

“歪理邪說,”天香哈哈笑道,“你是被王夫子影響得太深了,如此,作惡多端而惡名遺傳後世,也算是活著了。”

馮素貞並不惱,仍然接下去說道:“讀書時,看到那些暴君惡徒,我會記住他的名字,記住因他而害了多少人,會扼腕嘆息。但只有讀到仁人志士仗義死節之類的文字,才會慨然落淚。公主,這是不一樣的。”

理智的憤怒和內心的觸動,終究是不一樣的。

馮素貞斂去了方才振振有詞時的鋒芒,在天香身旁的石階上坐下:“有的仇恨不會因為死亡而結束,有的愛不會因為死亡而終結,反而更加深刻,更加豐盈。所以,雖然皇后娘娘去世了,卻活在了皇上的記憶裡,活在了你和太子的心裡,只要你們不會忘記她,她就永遠活著,以最美好的形象活著。”

天香心頭一動,母親死後,父皇因為愧疚而對自己和哥哥格外看重,尤其對自己簡直寵愛得如眼珠子一樣。前生,東方侯的死不但沒有熄滅菊妃的愛,反而讓她更加痴迷那份禁忌的愛情,不能自拔,終至於鋌而走險。而菊妃的死讓父皇迅速垮下,雖是明擺著不在意,卻在一日之間蒼老。而梅竹的死,更是讓皇兄十年裡念念不忘,至死不休。

或許是因為死亡已經將一切都變作了遺憾吧……天香轉頭看著馮素貞的側臉,想自己在馮素貞死後十年依然念茲在茲,不過也就是惦記著記憶中那個完美無瑕、豐神俊秀的駙馬。

而實際上呢,真的見到了當年的她,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會頭腦發熱、會一時糊塗的普通人——一個聰明、美貌而年輕的普通人。

假使前生的自己,不曾被這一襲男裝所蠱惑,剝去記憶力那層完美的外皮,而只將她當做馮素貞來相處,如今的自己,還會有那樣的執念麼?

馮素貞自然不知道天香已經神遊天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試探道:“公主?”

天香回過神來,只看到眼前的馮素貞嘴角噙笑,笑得乾淨而溫柔,不由得訥訥說道:“你說得真好。”

馮素貞又是一笑。大婚之前,她與天香也不過幾面之緣,談不上什麼瞭解,只知道是個脾氣古怪、古靈精怪的姑娘,又有著嚇死人的皇族身份。所以才會存心隱瞞,不敢據實相告。但逾月所見,天香行止有度,又通情達理,現在想來,只要誠心相告,她未必就會因自己的瞞騙而大動肝火。

到時候,只要兩人商量出一個妥帖的法子來,再設法將天香嫁給她喜歡的那人,應當就一切無虞了。

馮素貞輕鬆地舒出一口氣來,如今王公公已經懷疑了自己的身份,與其等他告訴天香,不如自己親口承認。待此間事了,父親安然無恙,再解決好天香的事,她就可以功成身退,褪去馮紹民這層皮了。

至於李兆廷……她揮去自己的念頭,不去想他。

錯過一天,真就錯過一生。

她扭頭看向一旁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天香:“對了,公主,紹民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問。”天香似乎還在想方才馮素貞的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這時間最好發問。

馮素貞抓緊機會急速道:“你喜歡的那人,是誰?”

“馮素貞啊……”天香脫口而出。

一道閃電橫過暗紅色的天空。

天香自知失言,看著馮素貞被閃電映得青灰的臉色,露出一個自以為嬌憨的傻笑來:“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又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

大雨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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