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時,星月盡退,正是天光最暗的時分。天香半閉著眼在床邊兒摸了半天,才找到甩在床下的鞋,趿拉著搖晃出了房間。
守在門口的府兵忙道:“參見公主。”
她晃了晃腦袋,咕噥道:“假的就是假的,屋裡連個淨房都沒有,哪裡有淨房?”
府兵忙朝著一個方向指了指:“那邊兒是小的們收拾出來的一處乾淨所在,公主儘管前去。”他猶豫了一下:“公主可要人伺候?”
天香嗤地笑了:“你要來?”
府兵忙搖頭,讓開了路。
天香搖搖晃晃地順著府兵所指的方向走了過去,但一過了轉角,讓影壁牆遮住了自己的身影後,她就提好了鞋跟兒,飛一般地向著東殿奔去。途徑李兆廷的居房時,她生怕內力高深的劉倩聽出自己的動靜來,還特地抓了只貓打算用來探路,卻沒想到那裡面一直乒乒乓乓的,想來也是聽不到外邊兒的動靜了。
東殿的成片屋舍都沉睡在漆黑中,那門縫中漏出來的一豆燈火格外顯眼。
她屏氣凝神地聽了會兒,輕輕地咳了一聲。
那門縫裡漏出了一道熟悉的咳嗽聲。
她踮起腳尖,溜進了那房間裡。
“公主——”
“公主——”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許久沒見的杏兒在黯淡的燭火下,有些忐忑地望著自己。因為知道杏兒是公主府的人,府兵們沒有將她軟禁,也沒有看守她,只是讓她如原先那樣獨自住在假皇宮的臥房裡。
天香衝她點了點頭:“你在門口守著些,若有人聽到動靜過來了,你就把他支開。”
杏兒松了口氣,高興道:“g!”她輕悄悄地開門出去了。
天香這才轉頭對屋裡的另一人喚了聲:“大伴。”
王公公愣了愣,良久才低喃道:“哎……”天香在知州府裡給他留了條子,若是她半夜不曾回知州府,他就親自到杏兒所在處伏著,好接應天香。
天香低聲而快速道:“日出之前,你想辦法,把東方侯放走。”
王公公大驚失色:“公主,老奴可沒有這個心思。”
“你輕點兒!”天香皺眉按住他,“我知道,不是你的心思,是我的心思,但我不便出面,你也不要出面,讓你手下的小子出面。”
“公主,老奴不明白。”王公公徹底糊塗了,若是他自己,倒是確有可能為了那黃白物去私放了東方侯。但眼下天香在這兒鎮著呢,他哪有這個膽兒?莫不是天香又來試探自己?
天香螓首輕搖:“你不必明白,去好好敲他一筆,把他放走吧。而且,讓你的人千萬囑咐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千萬別回妙州。若要收尾,只要派幾個屬下來就成。”
“公主……”王公公越發驚疑了。
“別問那麼多,只管去做就是了。”天香拔下了插在兜帽裡的一根金釵,插進王公公的衣襟,“我不會害你,這事兒若是漏了出來,自有我擔著。”
王公公不敢再辭,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救一個人可不容易,他得好好合計一下。
天香原路返回,又做出方才那副搖搖晃晃的模樣回到了西殿的臥房裡。
床上的馮素貞呼吸平穩,仍是睡著,想來應該不會知道她曾經出去過。
天香大大咧咧地甩掉鞋子,一頭栽倒在床上。
她緊緊閉著雙眼,眼皮下的一雙眸子卻不安地轉著。
前世的時候,為了教導小皇侄,張紹民學著前朝的張居正,專門編纂了帝鑑圖說,其中特別引入了十幾年前的東方侯一案。
關於東方侯的居心,他們三人翻看了當年的所有卷宗,又反覆推演,總算窺見了全盤的棋。他確實用自己的愚蠢推動著整盤棋的變化,但到底是真愚還是假愚,他們三個,誰都不知道,一個不曾說出口的結論卻早已存在。
而現在,她卻不想去相信或者印證前生自己得到的結論。她只是想試著,去改變一下她親叔叔的結局。
天香再睜開眼時,毫不意外地看到馮素貞已經坐在了桌前。窗子半開著,她輕易地看到了窗外一片金燦燦的陽光,想來應該已經是正午了。她側轉了身子,抱住馮素貞方才蓋的被子,摸到早已沒了人的體溫,不由得咕噥道:“有用的,你再這麼缺覺下去,馬上就會變成沒用的了……”
馮素貞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入耳中:“公主,東方侯跑了。”
天香從床上坐起身來,滿眼不信:“誰幹的?”
“早上王公公來了趟。”馮素貞沒正面回答,但話裡的意思不言自明。
“等等等等等等,”天香揉了揉額角,“沒理由啊!”
馮素貞攪了攪眼前的茶水:“也許眼冒金星的毛病又犯了?”
天香重重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難道說是東方侯的手下把他救走了?”
馮素貞嘆道:“眼下也只能這麼想了。妙州此處把柄甚多,我和李兄都認為,東方侯一去,定然會回來殺人滅口,公主,我這就叫人送你出去,免得波及到你。”
天香呆道:“那你呢?”
馮素貞正色道:“職責所在,自然要候在此處,在東方侯回來前,好生收集證據,擬成奏摺送呈御前。”
天香歪著頭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說,他會不會,自己不回來了?”
馮素貞不解:“公主此話何解?”
天香盤腿坐好,耐心分析道:“你看,這裡是假皇宮,這裡有一堆假人,有假菊妃,假父皇,假王公公,都是可以以假亂真的。若是你一封奏摺遞上去了,他便可以說,你當時所見的,也是假的東方侯,是被人找來故意裝成他的樣子陷害他的,怎麼辦?”
馮素貞沉吟片刻,緩聲道:“公主說得有理,我們這一狀,恐怕是告不倒他了……”
天香忙安慰道:“狼子野心,既然露了出來,想來日後還會有露出尾巴的時候。”
“日後怕是難了!”門外傳來了李兆廷虛弱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劉倩扶著他進了房,杏兒也緊緊跟在後頭。天香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這傢伙昨天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馮素貞道關切:“兆廷兄昨夜被鏢的氣勁所傷,還是多休息休息吧,不要隨意走動。”
“還多休息啊?”杏兒插嘴道,“從昨夜起就一直沒下過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決的。府裡頭的小子們大半宿地跑來找我問我哪兒有吃的,哪兒有燕窩,哪兒有魚翅,哪兒有雞,一聽沒有,李夫人立馬就叫人出去買藥買吃的,鬧騰了半宿。昨晚我——我起來出恭,溜達到西殿這邊兒的時候,瞧見李夫人還跟那兒忙活呢。我是實在瞧不下去了想去幫把手,哎唷天吶這位爺,換一次藥就花了一上午的工夫,眼淚至少掉了三五回。好容易換好了藥,要麼覺得喝的藥苦,要麼覺得那湯燙了、涼了、冷了、熱了,那叫一個難伺候!”
“有勞杏兒姑娘了,”劉倩柔聲道,“兆廷是個文弱書生,又受了這麼重的傷,難免有些脾氣不好,還望姑娘見諒。”
天香沒好氣兒地橫了李兆廷一眼:“劉倩,你這是把他當爹伺候啊!”
劉倩搶白道:“不、不是的,兆廷是我夫君,是要和我白頭偕老的人,我怎麼照顧他,都是應當的。”
聽了這話,天香和杏兒不由自主地朝馮素貞瞥了一眼,主僕兩人目光撞在了一處,都有些不自然,但一起挪開就更不自然了。天香只得大聲道:“杏兒,你瞧瞧駙馬那眼神兒,明擺著是羨慕李大人,嫌棄我不夠賢惠,你給本宮評評理,本宮不賢惠嗎?”
杏兒心領神會:“這哪兒能啊,我們家公主最是溫柔賢惠了……”
“公主的好,我自然心裡清楚,”馮素貞打斷了杏兒的話,“不過現下不是敘家常的時候。”
“對,”李兆廷咳嗽了半天,“妙州的異狀,明擺著都是大臣們迫於東方侯的威勢,才不敢染指妙州,怕扯進僭制謀反的罪名裡去。但我和倩兒昨天翻遍了妙州的魚鱗圖冊,都沒法在其中找出一丁點兒的不對來。這處地方的房契、地契,官府統統沒有備案,也不知道東方侯是使了什麼樣的法子,憑空弄出這麼個地方來。”
馮素貞默然,東方侯能在妙州如此為所欲為,定然是她爹爹使的力:“那些魚鱗圖冊是什麼時候造的,再早的可還在?”
李兆廷苦笑道:“那些魚鱗圖冊造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妙州府衙走了水,把當時的圖冊都燒光了,這才重新丈量了一番,造了新冊。”
那就牽扯不到自己爹爹身上了,馮素貞釋然了些:“那東方侯握著這地方年頭已經不少,恐怕再想找出當年交易過手的蛛絲馬跡已經不太容易,更何況,極有可能不是他本人置下的——這下,真的是難了。不過,眼下當務之急,先將此處的人證轉移,以免東方侯殺人滅口。花些時間做份口供出來,興許陛下能信吧。”
話是這麼說,眾人卻都不抱什麼希望。
太。祖武皇帝最恨風聞言事的御史,又最偏袒皇族子弟。若無真憑實據,官員狀告鳳子龍孫,按著太。祖定下來的國法,要受比民告官更加嚴重的處置。
“哎喲,幾位大人,你們怎麼都在這兒啊!”王公公笑著從外面奔了進來,眼角一直瞅著天香,似乎有什麼話說。
天香做主放跑了東方侯,正心虛著,也就僵著頭不看他。
“王公公怎麼來了?”馮素貞蹙眉道,“剛好,公主醒了,你早上不是沒拜會成?眼下可以給公主請安了。”
天香眼皮子一跳,心裡合計起來,到底馮素貞是知道了什麼,還是大伴當真大清早的時候用過這個由頭。
王公公見天香眼神亂飛就是不看自個兒,想著天香的承諾,終於把心一橫,訕笑道:“那個,駙馬爺、李榜眼……東方侯他又回來啦……雜家、雜家把他給逮住咯……”
一行人行色匆匆地奔向園外,預備回知州府,天香磨磨蹭蹭地墜在最後,壓低了聲音狠道:“大伴,東方侯怎麼回事兒?他怎麼又回來了?”
王公公無辜道:“公主,老奴也不知道啊,我可全是按著您說的那般跟他說的啊,誰知道他怎麼那麼不開眼地又巴巴地跑回來了……還直接就奔著老奴來了,說是知道是我放跑了他,帶了好些金子給我……哎喲,還帶了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兒!”見天香眼神不大好看,王公公意識到自己太激動,忙弱聲道:“……老奴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老奴一個太監,哪兒用得著啊……”
女人?天香仔細回憶了一番,想起上輩子那個色。誘馮素貞不成的女人來——這女人到底是多重要啊?!怎麼兩輩子都有她啊?!
“你就不能把他(她)打暈了再送走?”天香咬牙切齒。
王公公委委屈屈地瞥了她一眼。
也對,東方侯既然這麼大咧咧地回來了,就算打暈了也送不走。
天香只覺得有些心涼,十三叔,你到底為什麼要一條道走到黑?
她定了定心神,吩咐道:“那金子你收著,那女人你給我關好了,別出來礙眼。東方侯不會亂說話吧。”王公公若是連這點都想不到,也就白在宮裡待了那麼多年了。
王公公點頭道:“公主你放心,至少今晚,他不會胡沁,但明兒個,老奴擔心他血口噴人啊……”他這輩子做過不少壞事,但要是有人拿不是他做的壞事栽給他,他也會覺得憋屈。
天香嘆道:“你放心,這事兒我會擔著,你不要露臉就是了。”
她撇下王公公,小跑了幾步,趕上了在前面兒的一行人。
到了門口,已經有府兵牽馬過過來,馮素貞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道:“是我沒想周全,兆廷兄身子不大好,嫂夫人還是陪他在這莊園先歇著吧。這一路顛簸,愚弟怕會加重兆廷兄的傷勢。”
李兆廷正要推辭,劉倩卻是感激道:“多謝駙馬,那我便帶外子去歇著了,駙馬費心了。”李兆廷有些不悅,正要作怒,天香及時扔了個眼刀子過去,他也只得啞了火,乖乖由杏兒和劉倩扶著回去了。
天香抓過韁繩,縱身躍上了馬,低頭俯看馮素貞不認同的眼神,平靜道:“那是我十三叔,就算你要審他,好歹得讓我在場吧。”
馮素貞收了滿腹的話,翻身上馬,一語不發,狠狠揮動了馬鞭。
待夫妻兩個到了知州府,方才曉得,東方侯被王公公用藥迷了,到現在還沒醒。
“什麼時候能醒?”馮素貞問道。
“公公下的藥重了些,恐怕,得後半夜了。”那小太監回得有些猶豫。
“哦?”馮素貞淡淡道,“那就明天再審吧。”
她似乎沒注意到,她身後的天香松了口氣兒。
夏夜闌珊,空氣似乎是凝固了一般,一絲風都沒有,燥熱得叫人心思浮動。
往年的夏夜,侍女們總會在床上換上存在冰室裡的玉簟,流水般地換著屋裡的冰山,自己手邊也總有浮著冰的甘飲。
而如今,身下是散發著臭氣的爛草,四周是黑漆漆的潮溼磚牆,手邊是亂竄的老鼠。
東方侯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一道輕靈的女聲驀地自牢房外響起:“侯爺,敗在一個太監手裡,有點窩囊啊。”
東方侯一個激靈跳起來,冷笑道:“侯爺?呵,公主,你知道嗎?我本不應該是東方侯,而應該是,東方王——甚至,是東方皇!”東方侯囂張地大笑起來,“這皇位,這天下,都本該是我的。你父親,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婢女之子罷了,哈哈哈哈哈……”
“你為什麼要回來呢?”天香一身夜行衣,倚著牆,唏噓不已。
東方侯傲然道:“還能為什麼?自然是要把你們殺了滅口!”
天香憫然道:“侯爺,我實在很好奇,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死呢?”她抱著胳膊,面上一副玩味的表情,“從父皇下令清查天下資財開始,你的應對方式就是找死——不,不對,要更早些,早在你在天子眼皮底下修了這麼座假皇宮,就已經是在找死了。”
東方侯冷冷一笑:“公主,成王敗寇,你不必這麼冷嘲熱諷。”
天香緩緩搖著頭:“侯爺,雖然父皇查妙州的命令來得突然,但你畢竟還能得以轉圜。只要一把火將這裡的一切燒個乾淨,再叫些佃農過來,恐怕用不了半個月的工夫,就能將這裡變成貨真價實的農田。妙州府查不出你的帳,你這樣處理之後,除非父皇找了天兵天將,才能將你揪出來——但你,沒這麼做,不但大大咧咧地把這麼大一個把柄留在這裡,還親自跑了過來,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裡的主人是誰怎地?”
東方侯答非所問:“大丈夫凡有血性,必有爭心。為了那個位置,便是鋌而走險一次又何妨?”
天香被氣笑了:“你若是想當皇帝,要麼熬死我父皇和我老哥,要麼起兵造反。但你都沒做,而是花了大把力氣來搞這麼一個假皇宮,看起來大逆不道,其實丁點用處都沒有。與其說你鋌而走險地來建這個假皇宮,倒不如說,你只能來建這個假皇宮。”
東方侯哂道:“公主不是說我蠢麼?那我就是蠢了,又怎樣?你父親不會給我兵權,又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沒有起兵造反的能耐。既然得不到那個龍椅,還不能建個假皇宮過過癮?”
“呵呵,侯爺,十三叔——你當我還只是那個被你輕鬆抱上驢背的天真孩童麼?”天香眼瞼沉了沉,“你是父皇的親弟弟,若論富貴,你比他差不了多少,若真只是為了過癮,你何必這麼大的手筆?”
東方侯饒有興味地盯著天香的臉,一聲輕笑:“那大侄女的意思,我這是,要做些什麼呢?”
“僭制是重罪,但又不那麼重。尤其國朝沿襲前朝舊風,對此不甚著意。大臣們僭越得再厲害,也充其量罰沒點銀子,申斥一頓罷了。可皇叔你這番僭制,不大不小,你又是皇族,說是罪該萬死,卻又罪不至死,”天香條分縷析道,“因而,就算定了罪,父皇當真殺了你,也會落個殘害手足的名聲。”自前朝始,不管哪個皇帝登基,都不會輕易殺皇族。
東方侯優哉遊哉:“大侄女兒不說我還沒想到,能讓我那哥哥名聲臭一臭,倒也是個有趣兒的事。”
“十三叔,你沒有兵權,但你侯府可是有個武將——你那個好兒子、我那個好堂哥從小就被父皇派去了遼東,手底下雖然有些兵,卻是個實心眼兒,對你的一系列謀算毫不知情,而且絕對沒有讓自己老子當皇帝的念頭。何況,打遼東往回打,把韃子也逗引過來,你皇帝沒當成,反倒成了賣國賊,也是不現實,”天香拖過了獄卒的桌椅,施施然落座,翹起二郎腿,“所以你把他給叫回來了,跟他說,要給他娶個天下第一美女。”天香想到這兒就感慨,就憑著那麼一張馮素貞親媽都認不出來的畫像,東方勝就巴巴地從遼東跑了回來,親往妙州求親,這得是多久沒見過女人了?
天香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把話題轉到東方勝身上,方才還十分閒適的東方侯眼神卻突地一變,直勾勾地盯著天香:“然後呢?”
“然後的事兒一團糟,我們稍後再講,”天香笑眯眯地喝了口十分劣質的茶水,愜意地舒了一口氣,“十三叔渴不渴,要不要也喝上一杯?”
還沒等東方侯有所反應,天香已經搖頭道:“不好不好,萬一茶裡下了什麼毒,把十三叔毒死了,就不好了。”
東方侯壓著火道:“公主,你就是這麼對待你親叔叔的?”
天香無奈道:“誰叫十三叔你從一開始就一心尋死呢?我總不能,就這麼遂了你的意。”
儘管天香從一開始就一直在說他找死,但此時此刻,東方侯的臉色才是真的滿面寒霜。
“有的人,活著能有價值,而有的人,只有死了才有價值。只有你早早地死了,才能激起東方勝的仇恨和父皇的愧疚。父皇不會讓你掌兵,卻會在你死後補償東方勝。皇族不缺錢,補償一個武將唯一的方式就是,讓他手裡有兵——等他有了兵,就能逼宮;能逼宮,就能把小皇子扶上皇位,”天香自吹了吹茶杯口的熱氣,緩緩道,“把你和菊妃的兒子扶上皇位。”
東方侯忽然大笑起來:“公主,你還是不夠瞭解你的父親,他那只中山狼,是不會有愧疚之心的。不管我因什麼而死,若他會善待勝兒,甚至讓他掌兵。那只能有一個原因:驅虎吞狼!”
是,驅虎吞狼,前世張紹民也是這麼說的。
前世皇帝給東方勝的禁軍兵權與其說是送與他逼宮的武器,不如說是賦予他力量,好來牽制欲仙國師那頭雜毛狼。畢竟,若沒有東方勝和菊妃的逼迫,國師可能早早地就倒向了更好控制的太子,將太子變作他的傀儡了。
在這個角力的過程中,若是東方勝處理得當,他未必不能將自己的親弟弟送上皇位。而驅虎吞狼的計劃若然實行,必須先打破朝中勢力的平衡,讓各方人馬調整變動自己的勢力,以相互牽制。
東方侯必須死,只有他死了,一切才有可為,而不是將一切寄望於對太子沒完沒了的暗殺上。
天香並不意外,只平靜道:“這麼說,你認了。”
“事到如今,我還有不認的餘地麼?”東方侯自嘲道,“枉我自以為設計得甚好,卻被一個黃毛丫頭一眼看破。”
天香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可不是她一眼窺破的,張紹民和前世的小皇侄對此都居功至偉。有念於此,她覺得還是安慰東方侯一下比較好:“十三叔你不用傷心,若不是遇到了我這麼天資聰穎、見微知著、美貌與聰慧並舉的天才,你的一步步算計確實沒人看得穿。不過你這計劃還是不夠周全,畢竟是倉促定下的尋死計策。十三叔啊十三叔,你就不怕你死得太早,你的計劃過早夭折麼?”
東方侯背過身去,望向頭頂的一角天空,目色迷離,似乎穿越了凝重的夜空,看到了一張美麗的面龐:“公主,你小看了女人的執著,尤其,一個貪心女人的執著。你父皇儘管是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卻也是一個好色的男人。對於一個完美的漂亮女人,他或許不會縱容,卻可以輕易原諒。”
天香想起前生菊妃的不死不休,一時也有些感觸:“是,你們男人滿腦子的爭權奪勢,而女人,只貪情,貪心——不過,你也小看了女人的氣節,我父皇會原諒菊妃,但菊妃不會原諒自己。”
東方侯低低笑了起來:“那更好了……這輩子,我總算有一件事,能夠完全贏過你的父皇……哈哈哈哈哈哈……”他仰頭痛笑。
天香面上淡淡的笑意僵住了,又緩緩地收了回去,這點,倒是她、張紹民都不曾算到過的。他們都認為東方侯算計的失敗在於沒有預料到菊妃的殉情和東方勝的衝動,卻不知道,哪怕是這失敗,他都甘之如飴。
只因為如此,他可以讓皇帝因菊妃徹底的背叛而嚐到完完全全的挫敗感。
算得出謀劃,算不出人心。
東方侯的大笑聲格外刺耳:“公主,別以為你窺破了我的心思,你就能阻止這一切,以我對你父親的瞭解看來,該發生的,都會發生!”
天香驀地感到了一陣失落:她何嘗不知!
她重生歸來,或許能改變一兩事的結局,改變一兩個關鍵的節點,但是——
她改變得了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