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國明昨夜工作了一個通宵,由於睡眠不足,頭暈腦漲,回答時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些有點粗野的玩笑話,他說:“我還從未收到過懷疑他的訊號。再說,幹我們這種工作的人,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犯錯誤,沒有失誤呀”

“那就是說,您認為我是大錯特錯嘍?”

魯大方問話的口氣十分生硬,儘管繆國明疲憊不堪,但他還是聽出來了。

“怎麼會呢”他回答說,“既然有懷疑,就應該從各方面加以分析,否則要我這個機構幹什麼呢?您再也沒有什麼事實了嗎?”繆國明問道。

這時,魯大方正在吸菸,突然一段菸絲掉進他的喉嚨,他咳嗽不止,臉色發青,脖子上紫紅色的青筋漲得又粗又大。

“怎麼對您說呢,”他擦著眼淚回答說,“我曾派人連續幾天錄下他和我們的人之間所進行的談話。

我絕對信任的那些人公開談論對形勢表示悲觀絕望,我們的軍人愚蠢拙笨,公開說:李局長得了呆小病,丁處長活像個木頭人,他們還說,一旦日本人攻擊美國,我們都將遭到可怕的厄運。而李廣元卻總是回答說:‘胡說八道。一切都很順利,事情進展得非常正常。

熱愛祖國,熱愛汪總統決不是閉著眼睛向共事的同志撒謊。我曾問自己:‘他是個蠢貨嗎?’在我們中間像發瘋似地跟著李局長胡言亂語的蠢貨確實大有人在。不過,他絕不是那路人。那麼究竟他為什麼如此虛偽呢?或許他對任何人都不相信,或許他害怕什麼,再不然就是他想搞什麼名堂,因此要裝得猶如水晶一般純潔清白。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要搞什麼名堂呢?他可能進行的一切活動都應在上海自之外,到中立地區那裡尋找關係。我也曾問自己:‘他會從那裡回來嗎?如果回來,那他會不會和一些反對分子或別的壞傢伙們勾結上呢?’我做不出任何明確的回答,無論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

繆國明問:“他的專案材料是您先看,還是我直接拿走?”

“您就直接拿去吧”魯大方耍了個滑頭,實際上他早已研究過全部材料了,“我要見局長去”

繆國明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下魯大方。

繆國明等了片刻,想聽聽魯大方講些從地下室帶來的新訊息,但是魯大方緘口不言,他開啟辦公桌最下邊的抽屜,拿出一瓶從日本人那裡弄來的法國“拿破崙”牌的白蘭地,把一隻高腳玻璃酒杯挪到到面前,問道:“您喝了不少吧?”

“我根本就沒喝”

“那眼睛怎麼紅了?”

“昨夜我沒閤眼,公共租界方面的事情太多了:我們那裡的人跟蹤上了幾個地下工作小組”

“呂格會是個好幫手的。他是一位恪守職責的出色工作人員,雖然缺少些想象力。請喝點白蘭地吧,這酒能提神”

“正相反,我一喝白蘭地就要昏昏欲睡。我喜歡喝濃茶”’

“我這白蘭地您喝了絕不會發睏的,”魯大方微笑了一下,舉起酒杯,說,“乾杯”

他一飲而盡,喉結急速地由下往上一衝,活像酒鬼喝酒一樣。

“他可真能喝”繆國明慢慢地喝著自己懷裡的白蘭地,心裡這樣想,“馬上他就要斟第二杯了”

魯大方點上價格低廉、煙勁兒最大的“仙女”牌香菸,問道:“喂,您不想再來一杯嗎?”

“謝謝,”繆國明答道,“太高興

李廣元把畫著肥頭大耳的李事群那張紙放在一旁,又把畫著丁末村側身像的那一張挪到面前。丁末村在華輝電影製片廠所在地楓林路和那裡的一些女影星搞了不少風流韻事,因此人們送給他一個“油頭快槍手“的綽號。在他的專案檔案中保留著一份詹國強夫人和丁末村的對話記錄,當時這位宣傳部長正迷戀上一個女電影演員。詹國強這樣對他的妻子說:“為了女人他要碰得頭破血流的。一個負責我們思想意識工作的人,竟然因為和一些下流的戲子出身的女人鬼混而玷汙自己”

甚至連汪未經本人也曾建議詹國強夫人和丈夫離婚。

“我給您撐腰,”他說,“在您的丈夫學會做一個真正的國民黨人,做一個有高尚品德,認真履行對家人應負的神聖責任的人之前,我決不和他有什麼私人來往”

現在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的事了。今年一月汪未經驅車來到詹國強家,祝賀他的生日。並給詹國強的日本夫人帶來一束鮮花。他說:“請原諒,我來遲了,不過我是跑遍了整個上海市才好不容易買到這束花的,這都怪上海的領導班子,我黨的黨員同志詹國強下令關閉了所有的花店。是呀,總體戰是不需要鮮花的”

汪未經逗留了四十分鍾便走了,他走後詹國強的太太喜氣洋洋地說:“元首是不會去周呼海家的”

上海曾經已是一片瓦礫,戰線離這座遠東第一大城只有不到二十公裡,而詹國強的太太卻在歡慶她自己的勝利,她的丈夫也站在旁邊,由於內心充滿了幸福而臉色發白:交往中斷六年之久,今天汪先生又到他家來了

李廣元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圓圈,然後在圓圈上從容不迫地畫上一些明晰筆直的細線。此時他正在回憶與詹國強日記有關的事。他知道,衛隊司令對詹國強的日記十分感興趣,而且曾經竭盡全力想瞭解這些日記的內容。李海雲只看到過幾頁照相影印稿。不過他的記憶力超群非凡:一過目,就像照相機拍攝一樣,幾乎能機械地,輕而易舉地記住全部內容。

“流行性感冒在英國蔓延,”詹國強在日記中寫道,“甚至國王也在患病。這種流行病若能成為英國致命的疾病,豈不妙哉,不過這也妙得太過分了,是不可能成為現實的。

“1940年3月2日。在猶太人沒有統統趕往虹口區之前,我是無法休息的。與李廣元在76號談話之後,我去見呂格。在這位國民黨員的酒窖裡存放著幾千瓶陳年的花雕。他身穿一件真絲的無袖外衣,那衣服的顏色引起我體內的特異質,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是什麼樣,就只好讓他是什麼樣吧”

李廣元想起丁末村曾一字不差地這樣說過詹國強。這是1938年的事了。那時詹國強正在郊外避暑,但是他沒有和家眷住在大房子裡,而是在一所“辦公用”的簡樸的小住宅裡。住宅坐落在太湖湖畔,院牆可以沿蘆葦叢繞過,那裡水淺,剛沒過腳踝;守衛崗哨設在另一邊。一些女演員常到他這裡來,她們都乘政府的轎車前來,下車後再步行穿過一個樹林。詹國強認為用小轎車接女人到自己家,對一個國民黨黨員來說是過於奢侈,太不成體統了。每次都是他親自陪她們走過葦叢,然後趁衛隊衛兵清晨熟睡的時候再把她們送走。當然,丁末村知道這些情況,就在那個時候他說:“他是什麼樣,就只好讓他是什麼樣吧”

“周呼海曾對我說過,我們不需要蘇北。”詹國強在日記中繼續寫道,“他還說:‘我們要考慮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力量。不管怎麼樣,我們總是要丟掉北方的’他已經把自己在空軍方面的副手派到那裡去了。他一再問我,布爾什維克分子從什麼地方獲得兵源和武器。他迷惑不解的是英國的金融寡頭們怎麼能和布爾什維克分子合作,他特別提到了邱吉爾祝賀蘇聯紅軍建軍二十五週年一事。關於反布爾什維克的宣傳工作他談得極為精彩。我在這方面的進一步計劃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在他確實有些無精打采。應當使他振作起來。領導工作沒有他是不行的”

丁末村說:“我們在蘇區雖然沒吃敗仗,卻也沒有進展。這些將軍,不,是一群敗類,解釋說,這是因為蘇北冬季氣候條件惡劣的緣故。這是彌天大謊!是英雄嗎?不久共黨就要在延安邊區電臺廣播演說了:可我們為什麼卻向人民撒謊,?汪先生已經三年沒有休息了。他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住在戒備嚴密的總統府,連點新鮮空氣也呼吸不到。三年的戰爭時期對他來說比五十年平常的歲月要可怕得多。但他不願聽取我的意見。應當解除他指揮陸軍的權力。和以往幾次黨內出現危機時一樣,汪先生的親密戰友應該團結在元首的周圍,而且確保元首渡過難關”

倘若日本戰敗,我們的處境將會怎樣?在這個問題上丁末村沒有用幻想安慰自己,因為單是一個美國人加入戰爭問題就夠我們嗆的了

“戰爭將以我們的政治破產而結束”我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緊接著我向他提出一個建議:組成一個以在革命中幫助過汪總統的人為首的防務委員會,用它代替“三人委員會”。丁末村聽了大吃一驚,猶豫再三,最後表示原則上同意我的建議。周呼海很想戰勝梅思平。吳四寶本來就是我的人。丁末村決定南京之行結束後立即到上海,和我們會面。李士群在此之前要和汪先生進行一次談話。我也要談。人員任命的問題晚些時候我們再決定。

1940年3月9日。來到南京與李事群見面。他說汪先生身體很好,只是由於剿共屢屢沒有進展對周呼海很惱火。汪先生接見了我,和他一起度過了一整天,感到十分榮幸。我詳細地向他彙報了敵人的情況,他一邊注意地聽我講,一邊又不斷地痛罵周呼海。汪先生從周呼海又談到陸軍將軍們。他說,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是他信得過的,正因為如此,他才親自指揮陸軍。

1940年3月12日。我下令當我們失敗的時候在我們的報紙上刊登日本向我們提出索取戰爭賠償的要求書。這會使國人大為震驚。和梅思品爭吵了兩個小時,因為他要求把租界裡其他國家的人視為每一個主權國家,要求不要把黨的宣傳波及到那邊。謝天謝地,詹國強又時常在公眾場合出頭露面了。要加強他的威望。

1940年4月12日。乘飛機去參加南京召開的討論領導危機問題的會議。我和魯大方剛到,我就發病了。我請來了莫教授,他勸阻我去參加會議。在會上李廣元和魯大方唇槍舌劍,爭吵不休。

1940年4月20日。遊行慶祝汪先生五十四歲大壽。日本特使來訪,講了上海會議的情況。他不喜歡會場的氣氛。他不相信丁末村能夠成為國務領導人,因為軍隊和情報的狀況已使他名譽掃地。我與詹國強的關係重歸於好,汪先生對此感到欣慰。他認為黨的權威人士能夠以祖國利益為重,團結一致,這對他和黨都是有利的。李廣元來了,他認為李士群已經疲乏了,而周呼海患了妄想病。梅思品,正如汪先生所說,受了反動分子的影響,所以在發言中總是攻擊總體剿共的思想

李廣元把畫著丁末村和李事群像的兩張紙團揉成一團,在燭焰上燃著,扔進了暖爐。用鐵火鉤撥弄了幾下,又回到桌旁,點上支香菸,抽了起來。

“李事群明顯地在挑撥丁末村。而在日記中寫的是給他自己以及後代人看的,真是太狡猾了。結果全都暴露無遺。他是個歇斯底里病患者,這件事他幹得並不十分高明。不過很明顯,在這件事上再一次體現出他對汪先生的愛戴。他巧施金蟬脫殼之計,半路上發病,沒有開會,而這次會議的宗旨主題正是他授意給丁末村的。他會不會趁此機會和周呼海進行過密談呢?”

李廣元把另兩張畫著周呼海和梅思品的紙挪到面前。

“我排除了丁末村和李事群。很明顯,丁末村本來有可能去談判的,但是他現在已經失寵,他誰也不相信,在政治上他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而李事群呢?不,他決不會去談判的。他是個信仰狂,他會頑固到底的。那就是說是周呼海和梅思品兩個人中間的一個。這個寶押在誰身上呢?周呼海?很明顯,他是沒有可能去談判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名聲很壞,是千人罵萬人恨的。是的,押在梅思品身上!”

就在這時候,面孔消瘦,臉色蒼白的丁末村離開了特工總部,正驅車返回自己在滬西的公館。這天早上他乘車去了幾個地方視察,過段日子。他直接趕去見汪先生去彙報。

“工作毫無組織性,”他說,“一片混亂。佈置下去的的眼晴是那樣茫然呆滯。我親眼見過喝得醉醺醺的特工隊長。所有下面的人我感覺都在混吃等死!”

汪先生半閉雙眼聽他講著,右手輕輕地扶著不停顫抖的左手。

“我認為”丁末村重複了一句。

但是汪未經沒讓他說下去。他吃力地站起身來,睜圓了通紅的雙眼,十分輕蔑地抽動了一下鼻子。

“我禁止你今後再去視察工作!”他說話聲音依然是鏗鏘有力“我禁止你散佈驚慌失措,以及其他消極的情緒”

“這不是驚慌失措,而是事實,”丁末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汪先生面前辯駁,話一出口他立刻感覺到四肢發涼,“這是事實,汪總統,我有責任向您講出這一事實”

“你住嘴姓丁的,你最好還是管管其他事情去吧。不要干預那些需要有冷靜的頭腦,有先見之明和力量的人才能做的事。現在已經很清楚,這不是你能幹得了的事。我禁止你再去干擾情報和特務工作,從現在起永遠不許去”

丁末村被壓倒,被擊潰了,他的脊背似乎感到汪先生的副官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正在他的身後竊笑。

他回到滬西公館時,司令部的軍官們正在等他,因為離開總統府時候他就命令自己的人集合開會。但是會議沒有開成:他的副官報告說,警備司令要見他。

“他希望和您單獨談談,”副官意味深長地說道,因為他認為只有這樣說話才使他的工作在眾人的眼裡顯得神秘莫測。

丁末村在自己的書房見了警備司令。他和往常一樣,還是那麼笑容可掬,鎮靜自若。他坐到一張圈椅上,摘下眼鏡,用皮擦了好久鏡片,然後開門見山地說:“汪先生最近有點不大對鏡”

“那怎麼辦呢?”丁末村還沒有真正領會警備司令的話有多麼可怕,就無意識地問道。

“南京本來就有我們警備司令部的軍隊,”司令蔡虎仍然心平氣和慢條斯理地繼續說著,“不過,歸根到底,問題還不在這兒。問題是汪先生的方寸已亂,現在他沒有能力採取任何決策了。我們有責任和你說明一切”

丁末村看了一眼放在他膝上的黑色厚資料夾,他想起1939年有一次他妻子和一位女友通電話時說:“你最好到我們這兒來一趟,在電話裡說有危險,有人竊聽我們的電話”丁末村記得,當時他用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示意妻子:“別這麼說,這太不理智了”現在他看著這黑色的資料夾,心裡想,這裡面說不定裝著竊聽器,過兩小時後,談話內容就會放給其他特務聽。到那時就要完蛋了。

“他隨便講什麼都可以,”戈林心裡想,“挑撥離間分子的祖師爺決不會是個正直的人。他已經知道了今天我在汪先生受辱丟臉的事。他來這裡是要把這盤棋下完”

蔡虎也明白他在想些什麼。所以他嘆了一口氣,下決心幫影魔村解開疑團。他說:

“我希望您可以站出來說話。”

蔡虎心裡明白,這句話分量有多重。很多話不需要太明白,需要有一個人物作掩飾。

丁末村還是那樣無意識地回答說:“這不可能”他停了片刻,然後壓低聲音補充說(他估計即使黑資料夾裡藏著竊聽器,也錄不下這低聲細語):“這不可能。總統和總理應該是一個人”

蔡虎微微一笑,沉默了片刻,突然像踩了彈簧似地站起來,就悄悄地離開了丁末村的書房。

李廣元從辦公室出來,下樓來到車庫。警報還在拉響,不過現在是在青浦區,至少他是這樣感覺的。李廣元開啟了車庫大門,上了汽車,在駕駛盤前坐好,按電門打著了火轎車的發動機呼嚕呼嚕地響起來,響聲平穩而有力。

“走吧,我的小車”他想道,順手開啟了收音機。正在播送輕音樂。這已經成了一種慣例:每當前線進行激戰,或敵機猛烈轟炸的時候,電臺就播放輕鬆愉快,幽默逗笑的節目“好了,咱們走吧,我的小車。咱們快走,可別碰上炸彈。靜止不動的目標是最容易中彈的。如果我們以每小時七十公里的速度行駛,那麼中彈的可能性就減小為七十分之一了”

他的兩個無線電報務員住在蘇州河岸邊的一個倉庫裡。這時他們都已睡下了。最近睡得很早,因為有一個快臨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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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漂亮,”李廣元說,“你就屬於那種為數不多的在懷孕期間變得令人傾倒的女人”

“妊娠可以使任何一個女人變得漂亮好看,”報務員回答說,“只不過你沒有機會去覺察罷了”

“沒有機會,”李廣元苦笑了一下,“這點你說得很對”

“給你泡杯濃茶嗎?”報務員問。

“哪兒來的茶葉?我忘記帶點茶葉來了,真見鬼。”

“我已經買好了。”報務員回答說。

李廣元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問道:“給我們彈奏點什麼曲子聽聽好嗎?”

報務員在鋼琴前坐下來,翻了幾張樂譜,最後翻開了巴赫的曲譜。李廣元退到窗前,輕聲問另一個報務員:

“你檢查過沒有,他們沒在你的通氣孔裡裝什麼東西嗎?”

“我檢查過了,什麼也沒有。怎麼了?你們76號保安處的弟兄們又發明什麼新玩藝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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