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在一種極度的不安中醒來。

心臟狂跳不已。他急促地喘著氣,拼命睜大了眼睛,感覺像是被什麼力量死死地壓在了床上,動彈不得。

他摩挲著手腕上冰冷的鐵環,心煩意亂,過了好一陣兒才突然意識到,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斯科特的床是空的。

他猛坐起來,慌亂地叫了一聲“斯科特?”,隨即又懊惱地咬住了嘴唇。

斯科特也許只是出去方便了而已。他實在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活像個半夜醒來發現母親不在身邊的嬰兒。

這會兒他已經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房間裡簡陋的擺設。這個小房間在閣樓上,窗頁已經半朽,根本關不嚴,被風一吹便咔噠咔噠響個不停。伊斯上半夜被那聲音吵得根本無法入睡,索性爬起來把整個窗子都開啟,任由寒風隨著微弱的月光一起湧進來,才總算是睡著了。

所以他才會睡得太沉,而沒能聽見斯科特開門時的動靜——他如此安慰著自己,卻也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手腕上那不起眼的鐵環正讓他一天比一天更加虛弱。

他沒告訴斯科特。沒必要讓他額頭的皺紋變得更深……沒必要讓他更加暴躁。

他記憶中的斯科特雖然衝動又沒什麼耐心,但很少發怒或失控。也許他還是應該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斯科特不會撒謊,如果他足夠堅持,態度強硬一些,也許他最後還是會告訴他的……

如果他真能強硬得起來的話。

伊斯躺了回去,瞪著傾斜的天花板胡思亂想。時間一點點流逝,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地上的淺淺的白色光影緩慢地移動到了他的床邊,而他的心跳也一點一點變得沉重。

這不對勁,斯科特已經離開了太長的時間。

伊斯跳下床,開啟了房門,狹窄的樓梯就在門口,靜靜地通向更深的黑暗之中。他還沒膽小到怕黑的地步,即使他現在已經無法看透黑暗,可他根本不知道斯科特會去哪兒啊……

他惱怒地拍上了門,任由那巨大的聲音在黑夜中悶響。

然後他開始如同困獸一般在小小的房間裡轉來轉去,腦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浮現無數畫面,沒有一個是令人欣慰的——要麼是斯科特被亡靈包圍身受重傷,要麼是他獨自走過黑暗的街道,全然無視身後無辜的流浪者在金紅色的火焰中慘叫……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懊惱地抱住了頭。

原本不該是斯科特來擔心他,一條可怕的巨龍,會失去控制拿殺人當消遣的麼?

他心慌意亂卻又無可奈何。但當樓梯上傳來並未刻意放輕的,熟悉的腳步聲時,他卻立刻跳回床上面向牆壁躺好裝睡,薄薄的毯子拉上來幾乎蓋住整個頭。

他豎起耳朵聽著門被推開又關好——斯科特甚至慢條斯理地插好了門栓。

腳步聲移向房間另一側的空床邊,然後是簡陋的木床被壓下去時吱吱嘎嘎的輕響,沒過多久……斯科特輕微的鼾聲響了起來。

伊斯幾乎想要跳起來一腳踹到他哥哥身上去——他擔驚受怕了半夜,而他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至少他沒事……他只能如此告訴自己。但直到黎明的光線代替慘淡的月光照亮整個房間,他都再也沒能合上眼。

所以當斯科特扔給他一條黑麵包做早餐,同時神清氣爽地開始收拾行李的時候,他晦暗的臉色大概也情有可原。

“……又怎麼了?”終於意識到他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斯科特一臉無奈,“我說了我們騎馬去盧埃林,騎馬!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所以你昨天半夜出去找馬?”伊斯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

斯科特愣了一下,轉瞬間,血色從他的臉上褪得一乾二淨。

“你說什麼?”他有些遲疑地問道,眼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慌。

“你昨晚離開了房間!”伊斯惱怒地扔掉了那塊噁心的麵包,“離開了很長時間,你到底去幹什麼了?”

斯科特張了張嘴,慌亂地轉動著眼珠,不肯直視伊斯,也沒有給出半個字的回答。

“你以為我不會發現嗎?”伊斯沒辦法再控制他的怒氣,“還是說你知道……你對我施了什麼法術好讓我昏睡不醒,卻沒想到我會提前醒過來嗎?!就算帶著這個我也還是一條龍!”

他猛拉著手腕上那見鬼的鐵環,怒吼起來。

這說得通……他一向睡得不沉,尤其是最近,一點動靜都能讓他醒過來,昨晚他的昏睡怎麼想都不正常。

斯科特開始搖頭。

“我沒有……”他低聲說,然後又停了下來。

沒有離開過,還是沒有對他施法?伊斯已經懶得去分辨,此刻斯科特的任何否認都只讓他更加地怒不可遏。

“別再對我撒謊!”他吼道,“或者我們乾脆還是各走各的!”

他受夠了。他可以原諒斯科特從前所有的欺騙,原諒他殺了他的母親……但他沒辦法再忍受更多的謊言,更多的秘密。

斯科特終於把臉轉向了他。他臉上痛苦的、帶著懇求的神情是伊斯從未見過的,那讓他一瞬間就退縮了。

“告訴我,斯科特,無論什麼事,我們總可以一起解決的,我們是兄弟,不是嗎?”他放緩了語氣,走向他的哥哥。

“你沒必要獨自面對一切。”他輕聲說。

那是埃德曾經對他說過。家人和朋友不就是這樣嗎?他們總會在你身邊。

斯科特用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依舊通透如寶石,卻盛滿太多伊斯無法明辨的東西。

但他終究還是一言未發。

說不出的失望與憤怒突然間化成了深深的疲憊。伊斯一聲不吭地走過斯科特身邊,開門,下樓,離開,沒有再回頭看那猶如雕像般默然而立的身影一眼。

.

“真想再多待幾天。”

娜裡亞撐著下巴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巴拉赫舊城的屋頂幾乎都是褚紅色,在她眼前鱗次櫛比地鋪展開來,積雪消褪時顯得分外豔麗,不遠處是伯蘭蒂圖書館裡學者之塔的水晶尖頂,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這是個美麗的,有著獨特風情的城市,或許沒有南方城市的優雅和繁華,卻明快而充滿活力。

“再多待幾天,泰絲就會想著要怎麼把那尖頂上鑲嵌的寶石撬幾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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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說。

“哦,她穿著那身裙子可沒辦法往上爬。”娜裡亞說著,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她每次看見泰絲眼睛盯著鼻尖,溫文爾雅地拖著長長的裙裾,邁著不緊不慢的小步從她身邊走過,還假裝不認識她時都忍不住想笑。所有人裡大概數泰絲玩這不得已的變裝遊戲玩得最開心了。

“還真難說,她可是泰絲?謝帕德。”埃德一本正經地說,又在娜裡亞抬腿想要踢他時嘻嘻哈哈地笑著跑開。

“在城裡的最後一天,要不要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他突然想起來,他們在這裡並不是真的一個人都不認識。

“什麼朋友?”娜裡亞疑惑地問。

“不高興牧師大人嘛。”埃德努力擺出一張不高興的臉,“菲利說過他所屬的神殿就在巴拉赫。”

“好啊。”娜裡亞一臉無所謂地晃著椅子,“那座神殿看起來不錯……也許奈傑爾還能教教你怎麼做一個真正的牧師呢。”

埃德愣了一下。他其實從未想過要做什麼“真正的牧師”……但他擁有的力量又算什麼呢?還是說只要擁有治癒之力就能自動成為牧師?他倒是不討厭白袍,可裡弗一定不會喜歡他穿上牧師袍的樣子,那意味著他大半輩子積攢下的財富最終都會落到水神的腰包裡……

離開旅館走向安都赫神殿時那些問題還在他的腦子裡轉悠著,娜裡亞跟他說話時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娜裡亞不高興地用手肘用力捅了他的腰,讓他嗷地一聲差點跳起來。

“有人跟著我們。”娜裡亞說。

埃德很自然地回頭去看,自然得娜裡亞根本來不及去攔,只得沒好氣地又捅了那傻瓜一下。

“……他跑過來了。”埃德驚訝地說,看著那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徑直跑向他們,髒兮兮的小爪子裡抓著一封皺巴巴的信,高高地舉起來戳到他面前。

“給你們的!”他大聲說,看了看娜裡亞,“你和這個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埃德接過了信,那只小手卻依然高高地舉在那裡,男孩睜著一雙藍綠色的眼睛瞪著他,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埃德會意地摸出一枚銀幣放在他攤開的手心,看著他握著銀幣跑回自己的同伴之中,然後一起歡呼著跑開。那情形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著自己小時候在維薩城帶著一堆小孩子四處亂跑的時候……

“裡面寫什麼?”娜裡亞不耐煩地戳著他,然後乾脆一把搶過了信。

埃德湊過去,念出了那簡短的內容:“骨槌街向西走到底,左拐,貓眼……”

看起來是個地址,可到底是誰要用這種方法來找他們?

他看了一眼娜裡亞,女孩臉上的變幻不定的神情讓他嚇了一跳。

“那是誰?”他問道。

“不告訴你。”娜裡亞把紙揉成了一團,對他挑了挑眉。她看起來似乎想要生氣,眼中卻不自覺地跳躍著欣喜。

埃德覺得,他大概能猜到那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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