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雪勢漸小。

窗外不遠處的大江兩岸白雪蒼茫,愈發顯得江水一片澄澈,偶爾有幾隻寒鳥冒雪渡江,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模糊的黑線,留下幾聲孤獨蕭索的鳴叫。

窗外雖是冰天雪地,屋裡卻是暖意融融。

精舍包廂,面江而設,素來只接待重霄鎮的權貴人物。今日,江畔居掌櫃見了那枚刻有夏侯二字的玉佩,立刻便將這看似普通的兩男一女視為上賓,以江畔居最高規格接待。因為他知道玉佩上的夏侯一姓,正是重霄鎮三大家族之一夏侯氏,也是江畔居背後的真正主人,他的頂頭上司。

能持此玉佩前來的人,豈會是尋常人物?至少與夏侯府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慢待不得。

包廂裡設有暖爐,爐裡炭火熊熊燃燒,把初冬時分的苦寒隔絕在外。

房間正中是一桌早已備好的火鍋。

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放置有一架雙層銅鍋,銅鍋邊緣鑄有一條金龍盤旋,龍頭正對主位。下層鋪滿銀炭,火焰微微吞吐,燒得正旺。上層銅鍋裡有二橫二縱四道鐵片,將其分成九格。紅彤彤赤豔豔的湯底在炭火的熱力下即將沸騰,氤氳熱氣繚繞不絕,夾雜著麻辣鮮香的濃郁味道,攜帶著酣暢淋漓的豪氣,瀰漫到人的骨子裡,再到心底。

見三位客人落座,夥計便流水般將各類菜餚端上,佈於銅鍋四周。有新鮮切片的牛羊肉、臘肉,有白嫩嫩的鮮豆腐,有鬱鬱蔥蔥的冬日菜蔬,有千錘百煉的牛肉丸子,有衢江才有的冬魚片,還有鴨血、豬腦、金針菇、娃娃菜、茼蒿、木耳、香菇、菠菜、豌豆苗、萵筍、土豆、蓮藕、冬筍、白蘿蔔等種種菜蔬搭配,葷素皆有,濃淡相宜,更顯出了麻辣火鍋的海納百川、百容萬物。

夥計最後端上桌的乃是一罈酒,酒罈古雅清秀,壇頂貼有封條,封條上書有封壇日期,細細算來,已有四五年之久。封條末尾有兩隻蟲蠅小字早已泛黃,隱約可見“紅泥”二字。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這壇酒,自然是極妙的酒。

美酒,好菜,銅火鍋。三人卻不落座,不言語,更不動箸。小道士圍爐烤火嘖嘖稱奇,明豔女子與清秀少年並肩立於窗前觀雪,笑談風雪。

※ ※ ※

因為他們都在等一個人。

在李牧羊出手救下那名瘦弱青年並住進江畔居時,他們就知道,此人的身份並不簡單。那麼,這頓火鍋開始之前,他必然出現。

不過片刻,火鍋湯底開始沸騰,敲門聲同時響起:

“在下夏侯轅門,特來拜謝救命之恩。”

李牧羊與林青魚對視一樣,微笑回答道:“夏侯公子請進。”

雕花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一位瘦弱清秀青年走了進來,口中喘著大氣,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正是午間時分被李牧羊一拳救下的夏侯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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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轅門正了正衣衫,長長舒了一口氣,帶著歉意道:“因為要去查一查那名刺客的來歷,所以來晚了片刻,讓各位久等,在下實在惶恐,還請三位莫怪。”

李牧羊還未說話,黑炭小道士何辛甲笑嘻嘻道:“區區小事,哪裡用得著

惶恐?只不過貧道這兄弟救了公子一命,公子準備拿什麼報答呢?若只是這桌火鍋,怕是有點輕了,也顯得公子的命不值錢呢。”

夏侯轅門一怔,微笑道:“道長說如何報答,在下便如何報答。”

黑炭小道士何辛甲伸出五指,隨意道:“五百兩,你覺得如何?”

“五百太少,在下的命至少得五千兩。晚些時候,讓掌櫃的給道長把銀子送來。”

“公子果然豪氣無雙,難怪能在那必殺的危局中尋得一線生機。洪福齊天福緣深厚,說得便是公子您啦。”

“道長太過謬讚,在下的確是洪福齊天,生死一線時刻,能得李少俠出手相救。這是在下的榮幸,也是我們的緣分。”

“既然如此有緣,何必站著說話?一起來飲酒吃火鍋,豈不妙哉?”

“道長所言極是。咦?李少俠,還有這位風華無雙的姑娘,你們怎麼站著不說話?還請快快落座,酒已溫好,切莫錯過這大好時光。”

李牧羊和林青魚面面相覷,見小道士與這名富家公子轉眼間勾肩搭背,仿若多年好友滔滔不絕談天說地,不禁為之一震:小道士自來熟的本領真的是愈發醇熟精湛了,只是這富家公子哥夏侯轅門也不是吃素的主,一言一語,來回之間,滿是玄機,滿是試探。

四人坐定。

麻辣湯底紅彤彤著沸騰翻滾著,青花椒與幹辣椒浮沉不定。

夏侯轅門將那壇紅泥啟封,一抹清雅香氣立時瀰漫滿屋,壓過火鍋一頭。這位錦衣公子親自將桌上酒杯斟滿,對李牧羊三人誠懇道:“救命之恩,重於山嶽。在下無以為報,今日且以薄酒一杯敬諸位。”

酒是好酒,溫過之後香氣愈加撲鼻,比起邊關鹿城的刀斬喉,風味顯然更加醇厚一些。

四人仰頭飲盡杯中酒,李牧羊讚歎不已:“隨手而為,夏侯公子不用如此在意,我們不過是前來重霄鎮辦點私事,如今看來,倒是叨擾公子了。”

夏侯轅門正色道:“對少俠而言,是隨手而為的小事。對在下而言,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林青魚淡淡道:“都是江湖中人,哪有這麼繁文縟節?還讓人吃火鍋麼?”

夏侯轅門訕訕一笑道:“是在下話多了,姑娘莫要客氣,趕緊品嚐品嚐。小店菜餚簡陋,還望莫要嫌棄。”

到了此刻,林青魚已經知道這名看似冷峻清秀瘦弱的公子哥,實則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話嘮,便再也不搭理他,開始專心涮火鍋。

盤中盛有冰塊,冰上覆有新鮮牛肉,紅白相間,狀似石紋,利刃橫切而成,輕薄如紙,號為雪花。以長箸取肉,置於滾燙鍋底間,左右開涮,須臾色變之際,便是牛肉熟透之時。

而後取出牛肉,將其置於蘸料碗內。

蘸料輔材豐富,有蒜泥、香油、香醋、花生碎、香菜、小蔥等物混合而成。熱氣騰騰的牛肉片蘸上醬料,既有牛肉本身濃香,又有湯底麻辣,再加上蘸料風味,十餘種味道交織混合在一起。剛入舌尖,已至心頭,自有那番橫亙天地間的舒暢開闊,讓人憑空生出酣暢淋漓的無限豪氣。

圍爐而食,酣暢淋漓。

牧羊連吃十餘片雪花牛肉,嘴裡嘟囔著問道:“刺客是什麼人?夏侯公子可曾審出來了?”

夏侯轅門正在撈一塊白白嫩嫩的豆腐,聽聞此言,筷子不小心夾碎了豆腐。他繼續耐心撈起餘下的小半塊豆腐,置於油碗蘸料中,然後平靜回答道:“刺客已經招供,乃是邊關鹿城衛派遣而來。”

三人神色不變。

李牧羊奇怪道:“邊關的鹿城衛?為何會刺殺於你?”

夏侯轅門對著滾燙的白豆腐吹了一口氣,緩緩道:“不知少俠聽說了沒有?鹿城被毀,十萬軍民如今正在南下路上,想必不出數月便會來到重霄鎮。然後他們會入駐此地,正式成為本鎮的新居民。”

李牧羊依然很奇怪:“那和刺殺你有什麼關係?”

夏侯轅門面色不變:“重霄鎮有三大家族,分別是孟氏、蔡氏以及我夏侯氏,三大家族掌控著重霄鎮所有事務。如果鹿城衛要順利接手本鎮,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打壓三大家族。就在今日上午,孟家的孟垂天,死於飛流閣中;蔡家的蔡新府,死於風月閣中;而我,倘若沒有少俠出手,只怕也會死在長街之上。而且刺客都已經承認自己來自於鹿城衛,聯絡當前形勢,的確合情合理。”

李牧羊又吃下一塊牛肉,疑惑道:“萬事好商量,難道就不能平心靜氣的坐下來談?”

夏侯轅門一口咬下那塊豆腐,口裡含糊不清:“性命相關,利益所在,如何能平心靜氣?咦,這塊豆腐白白胖胖,鮮嫩可口,很是好吃,李少俠來上一塊。”

李牧羊哈哈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豆腐得慢慢煮,味道才好,不急不急。”話鋒一轉:“如今三大家族遭遇重創,這座小鎮的確是風雨欲來。也不知他們有何打算?”

夏侯轅門伸出筷子加了一塊豬腦放進火鍋裡,輕描淡寫回答道:“家族傳人被殺,乃是不共戴天之血仇。此事絕無轉圜餘地,只怕孟、蔡兩家此刻已經在籌謀如何復仇,如何狙擊鹿城衛了。”說出這話時,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三人,只見:

小道士凝神觀察鍋裡的肉是否熟透,一雙長箸停在空中,早已望眼欲穿。

而那位美豔女子卻在細細品味著杯中紅泥,難掩愁緒,彷彿並未聽到他所說的話。

李牧羊正專心致志將牛肉蘸上蒜泥醬送入口中,然後飲下滿滿一杯紅泥佳釀,滿臉陶醉之色。然後拍了拍桌子:“妙哉妙哉!鹿城衛這般兇殘,竟敢當街殺人,如此血仇不殺他個天翻地覆,怎麼能行?”

夏侯轅門心裡咯噔一下,笑嘻嘻道:“不過在下卻認為,這刺客恐怕並不是鹿城衛派遣而來。所以,我們夏侯氏選擇靜觀其變。”

李牧羊一怔,這才抬起頭認真看了一眼這位錦衣公子,饒有興趣問道:“哦?公子為何這樣認為?”

夏侯轅門裂嘴一笑,露出牙縫間一片蔥花,青青翠翠,惹人矚目:“因為在下算無遺策,天生聰慧。所以,在下覺得刺客不是鹿城衛,而是另有其人。”

林青魚噗嗤一笑:“這麼自戀,也是難得一見。”

夏侯轅門正襟危坐道:“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此乃自信,非是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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