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一番雨餘,嫩綠緣枝,淺清清眼。

雨算得上世間極美好的天地神物,春雨如絲滋潤萬物,夏雨磅礴清涼大地,秋雨蕭瑟涼於人間,冬雨綿綿化作飛雪。

遠古時代,四荒天下並沒有分成四荒。在江河壯闊綿延無止境,崇山萬仞橫亙千萬裡的蒼茫天地中,兇獸成群奔走,部落掙扎求存。在那個時候,下雨天是最舒適的時刻,兇獸為了避雨藏進山洞,人們暫時獲得了充分的安全,進行短暫休整,在溫暖的火堆旁做著甜美的夢,直到雨停天晴。

所以,少年聽雨,很是認真,心裡滿是平靜歡愉。

西北之地,鹿城邊關。本就少雨乾燥,一年四季雨量稀少,甚少有春雨濛濛的時刻。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李牧羊對雨的喜愛,那綿綿密密的溫柔雨絲之間,藏著一座桃花盛開的江南,藏著一片碧波盪漾的水光,藏著滿湖風荷正舉的想象,藏著一川煙雨朦朧中的畫舫悠悠。

因此聽著這場自高空落下的雨,他感覺到了由內而外的歡喜。

因為歡喜,所以開懷。

於是,庭院的雨變得更加歡快,落在蒼翠青竹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又滑落在青石磚上,匯聚成淺淺的溪流從磚縫中流淌。

再然後,有一少年書生現身雨幕之中。

少年身材修長,白衣如雪,貴不可言。左手持一油紙傘,右手持一泛黃經卷,低眉垂眼,安靜誦讀,彷彿經卷之間蘊含有天地間大玄機,蘊含有世間裡大智慧。

雨落油紙傘上,濺起一顆顆透明清澈的水珠。白衣少年突而抬頭,露出一張硬朗端正的臉龐,帶著溫潤笑意,目光卻是鋒利如刀,穿過雨幕緊緊盯著李牧羊。

李牧羊心中大震,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因為那白衣少年非是別人,正是自己。身外化身?心念所化?地脈造化莫非真有如此神異?

少年書生雖然盯著李牧羊,卻沒有停止誦讀,琅琅書聲,遍聞雲霄,震徹天地。李牧羊神態嚴肅,認真傾聽。因為白衣少年所誦讀的便是他這麼多年讀過的所有書卷,一字一句,千千萬卷,全然無誤,娓娓道來。只是那些書中真言大義在白衣少年口中,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慷慨激昂處,自有捨生成仁的書生意氣。

巍然險峻處,自有氣吞山河的巍巍氣度。

精深玄奧處,自有指點江山的王者之道。

少年書生讀得認真,李牧羊聽得如痴如醉,渾不覺一場浩浩湯湯的大雪將至。

※ ※ ※

春雨潺潺,書聲琅琅。一片鵝毛大小的潔白雪花悠悠揚揚飄落而來,穿過綿綿雨幕,卻又如同置於兩個不同空間,互不影響,互不相接。

雪落無聲,飛揚在眼前心中。轉眼間,那根蒼翠青竹,那把油紙傘,那片天地,已然化作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瑩白如玉,映得整個天地都亮堂堂著,像是久違了一場熟悉的冬日。

白雪蒼茫,又有一黑衣少年現身。

少年身穿黑色獸皮做成的棉襖,揹負長弓鐵箭,腰懸沉重長刀,一股蠻荒悍勇氣息撲面而來。面容五官一如白衣少年,一如李牧羊,只是雙目緊緊閉合,左手緊緊扶於刀柄之上。

大雪起初宛若鵝毛般飄落,在黑衣少年出現後,頓時生出無窮變化,如同雪崩般自天際傾瀉而下,轉眼間雪已沒過膝蓋。

雪落滿身,黑衣少年緩緩拔出長刀,斜舉刺空,保持著一個奇異的姿勢,紋絲不動。

然後緩緩道:“想要對目標一

擊必殺,耐心與隱忍是最基本的條件。很多殺人技本身並沒有特別高明的地方,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最簡單的,但也是最有效的。這種技巧,大部分是從生死血戰的真實記錄推演而來。你必須明白一件事:對底層修士而言,生死磨鍊中的戰鬥技巧不花哨但卻最具威力,也是行走天下保命的根本。”

黑衣少年緊握長刀,五指輕輕旋轉,瞬間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閃電般刀光,悄無聲息又孕育著極度爆烈力量。

“刀,霸道。更適合殺人,更適合拼命。”

隨著黑衣少年聲音從茫茫大雪中傳來,李牧羊視野中出現了一道玄妙至極且又暗藏凌厲殺機身影,長刀光芒若隱若現,時而與飛雪融為一體,時而化為淒厲閃電刺眼。

此刀偏於近身襲殺,於方寸之間變化萬端。

黑衣少年矯健身軀輕若片羽,帶來更多匪夷所思變化,或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或如機械一般,完全逆反人體極限,展現出詭異殺機。

李牧羊內心緩緩升起片片寂滅感覺,只覺得眼前光線、空間一切開始湮滅,書聲、風雨、飛雪、小樓、庭院、石橋、清池、蒼翠青竹,一切都開始不安。

李牧羊靜靜看看那片刀芒,呼吸吐納時刻,元氣從那片被封印的識海奮勇噴湧而出,似乎帶著烈焰,想要焚燒眼前所見一切。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黑衣少年忽然躍至半空,身影消散在茫茫大雪中。

李牧羊眼眸瞳孔依然有無數刀勢流淌不息,心頭卻驟然生出警兆。不假思索如一根木頭般平平倒下,足尖一點瞬息又平移數尺,緊緊貼在身後牆壁之上。這閃避之法也是方才黑衣少年所施展出來的技巧,他心頭思索良久,此刻不自覺施展開來,更顯詭異精妙。

小樓北風正盛,簷下飛雪橫卷。

團團飛雪落下,那柄鋒銳長刀緩緩出現在李牧羊方才所站的位置,殺機凜然,寒氣迫眉。

黑衣少年冷淡道:“我雖然揹負有一柄無鋒鐵劍,但它並不適合眼下的我。這也正是李晉棠離去前將其封印的原因,什麼時候鐵劍解封,什麼時候便是我拜訪高唐李的日子。而刀,才是我的真正本心,在我內心深處,一直存有一把絕世兇刀,不平則鳴,眼前有山則斬山而行,眼前有河則斷河而行。這是我李牧羊的本色,也是我算計烈火幫二當家,血戰北荒修士賀胡天,斬殺元赤炎,與門閥弟子顧清河相爭的底氣。修行之路,宛若登山,惟有一往無前,才能更進一步。所謂機緣,所謂造化,所謂傳承,皆是旁枝末節而已,保持一顆赤子本心,逢山開路遇水填橋,如此,才是真正的李牧羊,才是真正的修行磨礪之道。”

冷漠言語,傳於風雪之間。

李牧羊心生共鳴之意,同時出聲,與黑衣少年仿若一人,聲音同出一體,不分先後。

當最後一字落定,李牧羊踏出一步,黑衣少年上前一步。李牧羊伸出左手,接過那柄長刀,似有所悟,微微一笑,然後躍入風雪。

在李牧羊躍入風雪的那一刻,黑衣少年身軀漸漸透明,同樣融化於風雪之間。而李牧羊則開始練刀,刀如閃電,與先前黑衣少年所施展出的絲毫不差。

這套刀法看似簡單易懂,實則精妙繁雜至極;看似雍容大氣,實則歹毒陰狠,行的是刀走偏鋒的極端路線,每一招充滿玉石俱焚、拼得重傷換一命的味道。但只要想想它的來歷淵源,這樣風格也屬正常,殘酷戰爭中,底層修士最有效殺敵手段通常充滿陰狠、搏命、極端風格。雖經天地推演,其本質並不改變。

在真正開始修習這套刀術後,李牧羊心中隱隱有個念頭:以此刀越級而戰,只要對手不是太過強悍,勝利也不無可能。此時的少年李牧羊並不清楚,在整個四荒天下,整個修行世界,不憑元氣單憑術法進行越級殺人的先例屈指可數,堪稱逆天。

時間一刻刻過去,全身肌肉緊繃形成的巨大力量灌注刀鋒,劈在虛空,發出無聲呼嘯,將片片飛雪斬成無數瓣。因為戰場瞬息萬變,危機四伏,自然不需要大張旗鼓威風凜凜,只需要悄無聲息的割斷敵人咽喉、刺入敵人心臟。所以,此刀再快,也無聲息。

李牧羊心懷大暢,橫劈豎砍,分毫不差複製、體會、感受著這極盡暴戾的兩傷刀法。一遍又一遍練習的時刻,他心中突然感覺到分外的寧靜,李晉棠離開後的恐懼、疑惑、掙扎、擔憂悄然平息,心中一片安寧心態令人迷戀。

就像淪陷於溫柔的男人,縱然筋疲力盡也不願收槍撤軍。

※ ※ ※

蒼茫大雪,春雨如織。少年不知疲倦,五指穩穩握著長刀,配合著詭秘步法在這座小院裡勾勒出道道殺機。

春雨與雪所蘊含的天地靈氣溼潤豐沛,攜帶凜冽刀意迫不及待進入身軀,流淌過體內三百六十五道經脈與一百零八座竅穴,靈氣化作瀑布嘩嘩落下,如細雨紛飛灑落,最終歸入識海。

混沌之下,識海漸漸清晰。

無數靈氣幻化的星光閃爍不絕,翻湧如巨浪,破開遠處的混沌之地,露出寂寥靜謐星空,星光若垂天之翼,漫天席地捲來,在遼闊浩瀚識海之上蕩起驚濤駭浪。

識海之內,浪卷千層,怒海咆哮,

申屠先生留下的劍氣通天一卷此刻早已消失不見,迴歸變化成為四十九柄透明巨劍,巍然聳立,氣象萬千,時而排布如陣,時而聚合飛舞,時而三兩成團相互攻擊。凌厲森冷的劍氣肆意飄散,逶迤交錯,將靈氣浪潮切出無數虛無深淵,瞧著可怖至極。

時隔數月之後,李牧羊終於借地脈造化之力再度重見識海!

少年臉頰上露出一抹喜不自勝,手中長刀在同一剎那闢出最強一擊,斬向虛空,在茫茫飛雪中斬開了一條寬約數丈的通道,飛雪不能近,風雨不能及。

李牧羊收刀,立身雪中,與白衣少年隔空揖手。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先生說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然後身軀如那黑衣少年一般,漸漸消散。

李牧羊再次揖手,靜默而立。

到了此刻,他已明白,白衣少年與黑衣少年都是自己心念所化,在地脈神山造化之力下顯化外形,點化自身,也就是所謂氣脈洪流之間的魚。

地脈傾覆,萬象更新,有許多人們不曾見過的風光與造化。諸如李牧羊所見兩位少年,皆是心念所化,平日裡如何識得?如何見得?如何悟得?

聽雨樓中十載苦讀,聽先生常講:少年心中自有慷慨激昂,自有巍然險峻,書生意氣藏於風骨。

邊關鹿城牧羊十載,見過魑魅魍魎,殺過山中兇獸,受過飢寒交迫,為活命而拼命。他變得特別喜歡吃飯,也很喜歡做飯,願意學習嘗試每一種菜餚。因為,他覺得只要點起爐火,端起碗筷,就能解釋生命的意義,溫暖冰冷的刀鋒。

嗜殺暴戾少年,書生意氣少年。

都是他李牧羊。

赤子初心不改,所以在這聽雨樓中臨溪捉魚,捉了一黑一白兩名少年。

捉了一場春雨與風雪。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