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俱淨,天山共色。

雨落紛紛,沾衣欲溼。

眼前這幅畫面本應該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但在李牧羊與顧清河心中,這場面卻飽藏著不死不休的大道爭鋒意味。

此時此刻,誰若退上一步,非但不是海闊天空,反倒是身死道消。

所以,兩個人都開始準備拼命。只是要看,誰拼得兇,誰拼得恨。

李牧羊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股源於悠遠歲月中的古老氣息蔓延奔騰於經脈竅穴間,肆意流淌飛舞,少年眼中精芒一閃,晦澀玄奧的法訣從口中娓娓道來。

“化身此山撐天地,萬物輪迴俱蜉蝣。”

法訣疾念,狂風四起,蒼翠青竹如波濤起伏。他身畔數尺空間開始凝固,然後化作一片片堅硬沉重古樸的山,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恐怖氣息。

青竹之上,山字訣再現。

三丈古老山體憑空出現,憑空虛浮,宛若實質,凶氣四溢。山體與少年神魂相連,心意相通,他毫不猶豫,那瑩白如玉的左拳開始加速,推動三丈山體轟鳴向前。

就這樣,橫衝直撞,盪開所有雨劍,狠狠向那條大河撞去。

你要斷我青竹魚竿,那我便砸你清河魚竿。

來而不往非禮也,少年心性便是如此兇厲。

※ ※ ※

那座山與那片水,開始相接,沒有意料之中的震天巨響、水浪滔天。相反,山水相接顯得無比溫柔,無邊安靜,像是飛鳥扇動翅膀投入高大茂密的雲杉樹叢裡,像是春雨絲絲綿綿落在溫軟豐沃的大地上。

沒有一絲漣漪,沒有一絲震動。

山字訣所化的三丈山體自然而然滑入顧清河腳下那片長河。沒有漣漪沒有震動,是因為長河已然靜止。

顧清河面色凝重,十指掐訣,飛速變幻,一道紅暈突然浮現在臉頰上。然後,修長身軀在長河碧浪之上,連退七步。

連退七步之後,山字訣的力量開始溢位,長河開始奔騰,巨浪開始翻滾。

然後,小巷裡又落下一場更大的雨。

少年哈哈大笑:“嬌嬌弱弱,果然是個兔兒爺,連打架都不會。”有的人天生擅長打架,李牧羊就是其中之一。

一招山字訣之後,他沒有等待,便飛身躍出,與腳下那根蒼翠青竹直撲顧清河而來。打架需要拼命,自然也就沒有什麼風度可言。山字訣太過霸道艱難,施展一次已是極限,他並不認為依靠這一招就能擊退顧清河,所以他選擇了直接撲擊而上。

神山煉體後,他對自己的拳腳很有信心。

而事實證明,他的信心並非自大驕傲,而是真正有驕傲的本錢。

左拳宛如白玉,流光溢彩,卻蘊含著極度可怕的力量。拳勢沉穩力沉,穿過漫天雨劍,隱約帶著呼嘯之聲,迫使顧清河不得不歪了歪頭避開。

下一刻,李牧羊再出右拳,力道更增幾分。

同一時刻,左肩微微伏下,像一根攻城木撞入顧清河心窩。

這番出身,勢若奔雷,迅疾無比,眨眼間顧清河已被少年野蠻霸道之力撞出十餘步。這位來自衢江城大族的青年臉色陰冷,帶著微微詫異,彷彿沒有料到少年竟然如此兇悍。

他突然微笑道:“鄉野之徒便要有鄉野之徒的覺悟,不要以為進了這座地脈神山,就覺得自己站在了山頂。”

李牧羊沒有追擊上去,思考了很久,誠懇道:“不好意思,此時此刻,我的確站在山頂。而且,你的確敗了。雖然在這裡沒有辦法殺了你,但是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

顧清河沒有答話,默然離開,那條大河隨之滔滔而去。

只是清澈透明的水波之間,隱約泅出一絲淡淡的血紅。

※ ※ ※

顧清河既然已經離去,漫天風雨便化作雨後虹光,帶著一絲雲舒氣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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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羊揉了揉拳頭,吐出一口淤血,暗自咒罵了一聲。須臾之間擊退顧清河,並不像他表現得那麼輕鬆愜意。畢竟那是堂堂顧家的門閥後人,比起他來,擁有更多修行資源。

其實,嚴格說起來,他與顧清河並無深仇大恨。聽雨樓前兩人生厭,顧家公子生出殺意,登山半途再度相爭。及至當前,顧清河以秘術來襲,要斬斷李牧羊魚竿。

這已經是不死不休的恩怨。

所謂斷人機緣,如殺人父母。尋常修士尚且如此,更何況肩負有三年之約、心性多變、睚眥必報的李牧羊。只不過此時此刻,少年並無追擊之意。誠如其言,眼下即使重創於他,其實也沒有辦法斬草除根。但這並不代表未來也不行。

因此,李牧羊心中很是滿意,很是開心,然後轉身踏入聽雨樓。

聽雨樓雄踞鹿城西北,臨溪捉魚的絕妙之地。

聽雨之地,劍氣如虹。鋒芒所向,氣運猶飛蛾撲火,盡皆匯聚此處。

這裡是他李牧羊的棲身之所,棲心之地,也是他垂釣地脈氣運的風水寶地。

先前聽顧清河說,眼前所見均為地脈造化中的天地神秘力量凝結成形,氣運凝結魚竿,神魂心遊萬物,不過是一虛幻影像。

少年走進這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院,好奇著四處摩挲,試圖尋找出一點不同。過了很久,他決定放棄,因為什麼都看不出來。從天到地,從遠及近,無一處不真實,完全瞧不出鏡中花水中月的感覺。

小院方圓十餘丈,有山有水,有小橋有荷花,巧奪天工,意態含蓄,於方寸之地顯萬分氣魄,隱約可見主人胸中恢弘山河。

李牧羊的許多幼年時光都是在聽雨樓度過的,對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自然是熟悉不過。隨申屠知元讀書識字期間,在先生的要求與戒尺下,他苦思冥想創作無數詩句記載聽雨樓中每一種物件,這幾乎成為他的噩夢。

少年閒庭信步,上觀雲天壯闊,下覽花開似錦。目光所至,蒼翠青竹蜿蜒綿亙,剎那之間,聽雨樓彷彿已經陷入竹海中央,於萬頃碧色中露出絲絲崢嶸氣息。

木門青苔,有青石磚。

假山嶙峋,儀態飛揚。

一方清池,幾支殘荷。

石橋上走來一少年,神色安靜,心中滿是平安喜樂。

走過了小院,進入了廳堂,少年開始思考怎麼釣魚。世俗釣魚者,須有魚竿魚餌,而今魚竿已成,是否同樣需要魚餌?他思考片刻,並無答案,因此不想思考了,因為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地脈機緣,太過神異非凡。如果換個說法,應該是:

天地為魚竿,造化為魚餌,垂釣世間生靈。

無論你是什麼豪門巨室後人,還是神秘強大的宗門弟子,在這方天地裡,都是魚,都是獵物,而不是先前認為的釣魚人、狩獵者。

既然已成獵物,自有獵人上門,何必自尋煩惱?

一念及此,心中通透。少年大喜,開始尋找一些往昔時光裡最喜歡做的事情來消磨時光,等待釣魚人的到來。

聽雨樓中,最適合讀書寫字。這是他的童年時光,也是成年累月形成的固定習慣。只是李牧羊的字實在難看,練了許多年毫無長進,最後就連先生也無奈搖頭表示放棄。雖然結果不盡人意,雖然先生也表示放棄,但少年對臨摹練字一事反倒有了一點執念。

正如:

夠不著的樹頂果子總想著如何才能夠著。

得不到的姑娘總想著如何才能得到。

殺不掉的仇人總想著如何才能去殺。

這種精神,有人稱之為執著,有人稱之為專注,有人稱之為堅韌,有人稱之為腦子被驢踢了。在某些時刻,這種精神容易成為冥頑不靈的代名詞。但是在大多數時候,這是件好事,能讓人克服三心二意的輕浮,能讓人克服無數困難摘到高大果樹頂端的果子,得到看似永遠得不到的姑娘,殺掉看似強大無比的仇人。

所以即使寫字很爛,也毫不影響他的熱情。

鋪紙,研墨,握筆。

像握起一柄沉重的巨劍,手腕微微顫抖。導致一滴濃重的墨汁啪一聲滴落潔白紙之上,泅開一團漆黑如墨的墨痕。

筆未落下,紙已染墨。

李牧羊一怔,苦笑一聲,要是先生在身旁,恐怕又得挨一頓戒尺教訓了。他定了定神,開始落筆,內容早已擬定,便是當日在這聽雨樓中尋到的四十九道劍氣所對應的每一句話:

鳥宿巷前鳴銀杏,少年夜敲月下門。

晚春風暖動羅衫,青石長掃淨無苔。

明月翠微山雲起,清泉歸夢餐秀色。

無邊煙水觀潮生,無窮山色看雲起。

春日微雨殘荷翻,南風何日至鹿城。

煙柳畫橋尺八簫,風簾翠幕馬蹄急。

燈火紙窗看道書,案前酒壺早已空。

......

挑燈看劍思欲絕,斜立月下聽風吟。

四十九道劍氣,藏於聽雨樓四十九處,每一處都有一句詩。共計六百八十六字,李牧羊寫得很艱難,很痛苦,也很歡愉。畢竟以往臨摹練字少不得先生黑臉教訓,而今天不同,沒有人嫌棄他的字歪歪扭扭,如同犬噬狗啃。

“指點江湖,落筆如劍。揮斥方遒,墨痕如刀。”

看著墨痕尚鮮、歪歪扭扭、猶如蚯蚓爬行的六百八十六個大字,李牧羊驕傲自豪的給出了這八個字的評價,只是說完之後,又極為心虛的看了看四周,生怕先生就在附近,引來一頓疾風暴雨般暴揍。

寫得爛,就得承認寫得爛。倘若寫得爛還要裝大家風範,那便是自己討打。申屠先生曾說起一件趣事:

崑崙城中有一書法大家,名動西荒,為人架子極大,輕易不肯落筆。某日,赴帝相之宴,酒酣之後潑墨贈禮。只見其雙目緊闔,聲如犬吠,疾馳丈餘宣紙之畔,筆下如走游龍。

頃刻間,墨寶即成。

帝相觀之良久,突而大怒,將其亂棍打出。旁人好奇察閱,見筆鋒自然,似蚯蚓爬行,如螃蟹橫走,意趣盎然,疑道:“回歸自然秉性,此乃大師風範,相爺何故大怒?”

帝相曰:“以汝之言。於墨筆端,或縛一蚯蚓,或縛一螃蟹。而後,橫行紙間,便能成就書法真髓?”旁人啞口不能答。後查察知,此人本一賭徒,略通文筆,擅偽大師。

李牧羊想起這個故事,抱拳向虛空笑道:“多謝先生教誨。”

然後,他聽見雨聲漸起,雨落屋簷,雨落青石,雨落清池,雨落小樓。

少年肅然,開始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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