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搖曳,碧影婆娑。那抹蒼翠如閃電般延伸向前,以李牧羊體內識海為源點,貫穿體內三百六十五道經脈與一百零八座竅穴,最終宛如氣息逸散破體而出,伸向無盡虛空。

隨著青竹節節拔高,一枝一葉蓬勃生長。

往昔故事,歷歷在目,重現於心。

每一節竹竿,每一根竹枝,每一片竹葉,每一道脈絡,光華流轉,瑰麗不可方物。

那些年的苦痛掙扎猶如鐵犁在少年心田之間犁出一道道土埂。時光神奇逆轉,再回童年時代,往昔種種經歷再度上演:逐鹿山間遭遇魔骨戰熊死裡逃生,販賣羊肉遇見老賴殺伐決斷,牧羊草原遇見南下狼群。菜市場賣羊肉被同行暴揍然後拼死回擊,誰也不曾料到那副瘦弱不堪的身軀裡居然會藏有那般堅韌的血性,被打成奄奄一息,他也沒有放開手中那根木棍。最後所有人都怕了,怕了這名全身血汙猶自冷笑不絕的少年,預設了他在菜市場裡的位置,承認了他的存在。

無數畫面走馬燈似地在蒼翠青竹間一閃而逝。

有悲慘的掙扎,也有溫情溫馨的時刻。鹿城衛人數過萬,自然良莠不齊,不乏仗勢欺人之輩。羊肉攤前,有鹿城衛斥他羊肉變質,拒不付錢,還要讓他出一筆銀子賠償於他。少年也不爭辯,恭恭敬敬雙手奉上銀子,道了不是。只是那晚深夜,便有四五名飛虎軍在一位邋遢不羈漢子的帶領下找上門來,揍得那人哭天喊地,將白天訛走的銀子拿了回來。

少年站在不遠處,心裡很是懷疑:若非看在同為鹿城衛的份上,恐怕這些人打得他一命嗚呼也有可能。

臨了,那名邋遢漢子雄赳赳撂下一句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鹿城衛飛虎軍李晉棠是也。要想報仇,儘管再來找我。”

或許是因為一不小心訛了同袍的緣故,那人並不敢聲張,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李牧羊雙目緊閉,面色變幻萬千。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冷酷無情,時而可憐兮兮,時刻難過悲傷,時而面露笑意。在那些往事之間,少年再度經歷,心境又是一番改變。細微之處,或許他自己都不曾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雙目霍然睜開,緊緊盯著那根已經看不到盡頭的蒼翠青竹,臉上露出一抹複雜笑容:“原來這根魚竿,是以生平經歷、悲喜情緒為餌料,去釣那天地氣運。”

赤子初心最難得。

假如把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經歷一刻不差的記錄下來,再由他本人查閱觀賞,其中衝擊難以言表,尤其對於這些盜天地靈氣、尋天地大道的修士而言,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寶貴契機。

否則,顧家也不會以重霄鎮為代價換取顧清河一人進入鹿城尋此造化的名額。

否則,苦禪山鎮妖寺的陳苦禪又豈會甘願委身鹿城衛?其中固然有鎮妖寺入世傳佛的因素,但更多的還是關於鹿城地脈造化的名額。

八方來客,無不是以天大代價換取名額。也證明了這份契機、這份造化的難能可貴。

林青魚作為鹿城衛統領之女,有這個資格無可厚非。而李牧羊,一介普

通鹿城衛,也能擁有這個名額,實在令人難解。其實仔細算起來,他與蕭錦繡也僅僅有那一番贈劍之緣,至於天玄塔之事,不過是適逢其會。少年一腔思慕之意,到了如今早已藏入心底,化作絲絲縷縷的淡淡惆悵。

不過在此時,在此地。

少年並沒有心思去思考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因為那蒼翠青竹一直在飛速變化。如果他不想錯過這份機緣,那就必須緊緊跟上它的腳步,爭取不漏過每一個細節,在這一次歷練中解除識海封印,更上層樓。

※ ※ ※

自六月初六正午,七人一驢踏入天玄塔廢墟,如今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時間。然而,登上地脈神山的人卻感覺僅僅才過去數個時辰,並沒有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這其間的種種神異,整座鹿城裡知者寥寥無幾。

“地脈神山,本就是天地靈氣所化神物,其中時間流速與外界迥異。以目前情勢而言,只怕到了地脈傾覆時刻,他們才能真正脫離悟道狀態。仙長,此番親自前來鹿城,想必不是單純為了護送那位小道長吧?”

聽雨樓前,蕭錦繡一襲黑裙,優雅高貴,正負手而立,對衣衫邋遢的三無道人細細解釋。身後不遠處的小巷裡,有一隊神色肅穆的鹿城衛親兵肅穆站立。

陽光穿過銀杉樹群,把整個小巷照得光影婆娑。

靜寂無聲中,偶爾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音響起。小巷共計九十一戶人家。除了李牧羊與申屠知元兩家之外,在過去的這一個月裡,他們都已收拾妥當,帶著所有的家產,在鹿城衛護送下踏上南遷之路,前往更加富饒繁華的西荒平原。

三無道人望著牌匾上“聽雨樓”三字感慨道:“誰能想到,堂堂西荒帝師,大衍學宮宮主竟然會隱居在這等邊陲苦寒之地。誰又能想到?攬月相思綾的主人,留晚居的傳人,竟然就是鹿城衛的大統領。”

蕭錦繡神色安靜,對三無道人的話並沒有一絲震驚。以有餘觀的千年底蘊,即使如今香火稀薄,也非尋常宗門可比。若真想得知天玄塔那夜發生之事,易如反掌,對她的來歷以及聽雨樓根腳自然也就一清二楚。

三無道人繼續道:“世人都說佛道不兩立。可是我有餘觀和那鎮妖寺卻僅有一山之隔,平日裡來往密切,一團和氣。小和尚甘願委身鹿城衛,要帶領鎮妖寺入世,作為鄰居,作為朋友,小黑炭自然要跟著他。”頓了一頓悠悠道:“否則日後小和尚一個不小心入了魔道,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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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是指鎮妖寺的陳苦禪,小黑炭自然是指何辛甲。

蕭錦繡心中一凜,皺起眉頭:“前些日子,我已經見過他了。稱得上思慮深遠,智慧如妖,如何會有入魔一說?”

三無道人面露悲憫,“問題的根源就在於此。此子誕生之時,滿身佛光。而後,一歲聽佛,兩歲誦經,三歲鎮妖,被譽為鎮妖寺千百年來氣運最盛之人。可你們並不知道,在六歲那年,他便長跪九日九夜,發下宏願:要以一己之力,遍灑佛光於四荒天下。偏生生呢,咱們這一寺一觀隱居山林,千百年來並不入世。小居士你說,如此一

位氣運蓋世、胸懷大志的年輕人,怎麼會甘心隱匿深山、寂寂無聲呢?”

“徐行之,尚開也;速進,則闔。”

“鎮妖寺入世之事,欲速則不達。此子隱匿寺內十餘載,一朝入世,便是蛟龍入海,猛虎下山。只是究竟成魔成佛,誰也說不準。”

蕭錦繡緩緩道:“仙長是說此人心有執念,一旦有變,便有入魔之虞。”

三無道人肅容道:“正是如此。他是一位凡事追求完美近乎苛責的苦行僧,對旁人如此,對自己也是如此。假如真有一天,他自覺宏願難成,信仰崩塌,之後的事情誰也不好說。貧道那徒兒,雖然沒心沒肺,卻勝在有一顆赤子之心,餓了便是餓了,渴了便是渴了,生氣了便是生氣了,害怕了便是害怕了,失敗了便是失敗了。一向無欲無求,聽天由命,雖然懶散,卻也得了有餘觀的精髓神韻。有他在世一日,陳苦禪總歸有個約束,這也是貧道非來不可的原因。”

蕭錦繡沉默不語。

“仙長這番話,晚輩謹記在心。只是執念所在,惟有一往無前。”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兩人卻是心知肚明。蕭錦繡身為攬月相思綾的主人,也就意味著是洛水河畔留晚居的當代宗主。只是,留晚居如那鎮妖寺一般,早已寂寂無聲,如何帶領宗門再復昔日聲勢,如何帶領留晚居重回洛水。這般執念,與那一心出世的陳苦禪又有什麼不同?三無道人這番話,不單單是指出了他的來意,也是隱晦提醒了蕭錦繡一番。

三無道人呵呵笑著,目光投向城心天玄塔廢墟方向,換了一個話題:“眼前已是七月新秋,距離地脈崩塌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小居士認為誰能得到最大的造化?”

蕭錦繡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李牧羊。”

三無道人奇怪道:“沈閥的沈豹突,顧家的顧清河,加上潛龍城的小蛟龍。就連你們鹿城衛的那位小姑娘,看起來都要比李牧羊這臭小子要強得多。小居士怎麼會如此看好他?”

蕭錦繡微微仰首盯著聽雨樓三個大字,笑容溫暖:“因為他是師尊選的人。”

三無道人恍然大悟,嘖嘖稱奇:“原來這小子也是大有來頭,難怪,難怪。”

嘆息間,他直接轉身離開,向暫時租居的小院走去,嘴裡嘟囔著:“潼城肉夾饃,洛水釀皮,關城水餃,烤包子,辣子雞,豆花泡饃。你們都搬走了,貧道心裡還真是捨不得,看起來又得忍飢挨餓整整三個月。哎,憐我老道,憂患實多。”

蕭錦繡聽著三無道人嘆聲之語,微微一笑也不搭理,過了許久出聲道:“你們將聽雨樓裡所有物品整齊打包裝車,明日隨南遷隊伍送走。記住,不可損壞,也不能遺漏。”

身後那隊鹿城衛親兵沉聲喝道:“遵命。”

蕭錦繡也不進那小樓,轉身離開,在小巷子裡緩步而行。西北之地的陽光熾熱而澄澈,穿過銀杉樹枝的罅隙,落在她清寂冷淡的臉頰上,無端生出絲絲溫暖之意。

“既然是師尊選定,又是那無鋒鐵劍的主人。李牧羊,此番可千萬莫要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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