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雨樓申屠先生書房中,有一古卷名為《釣魚記》,如是記載:

予嘗步自橫溪,有二叟分石而釣,其甲得魚至多且易取。乙竟日亡所獲也,乃投竿問甲曰:“食餌同,釣之水亦同,何得失之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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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曰:“吾方下釣時,但知有我而不知有魚,目不瞬,神不變,魚忘其為我,故易取也。子意乎魚,目乎魚,神變則魚逝矣,奚其獲?”

乙如其教,連取數魚。

子嘆曰:“旨哉!意成乎道也。”

最初之時,李牧羊背誦此文頗為艱難,亦不知其中深意,為此挨了先生不少板子。後來背誦如流,卻依舊不知其中深意。請教先生,先生笑曰:“熟記即可,無須知道。他日若是有緣,自會懂得。”

雲遮霧繞,吞吞吐吐,令少年心中極是不耐。不過礙於先生手中戒尺之威嚴,只得躬身稱是。

如今看來,先生所謂有緣恐怕便是指臨溪捉魚之事,但彼時應該不是特指鹿城地脈。因為關於地脈氣運,絕非一城一地專屬之物。千年城邦,百年小鎮,地脈自行演變,在某一特定時刻也會自然傾覆。一如風霜雨雪,乃天地間尋常景象。雖然罕見,卻不代表沒有。

聽雨樓中,李牧羊朗聲將此文背誦出來。

對面三無道人與黑炭小道士對視一眼,面露奇怪神情。

三無道人捻鬚微笑,“小居士,可知此文由何人撰寫?”

李牧羊遍思古卷,卻發現此文沒有留下一絲撰寫者資訊,試探問道,“想必仙長清楚此文來龍去脈?”

“《釣魚記》一文,看似記錄兩位老人釣魚閒趣,實則不然,是以隱晦筆法記錄臨溪捉魚之事的奇妙。撰寫之人名為林景初,這林景初,了不得。八百年前,那可是大大的有名。一支生花妙筆,直窺天地大道。十八載時光,只著一卷,封筆之時,天地震動,立時晉身陸地神仙之境。實在是......”停頓半刻,緩緩道出四字:“可嘆,可畏。”

三無道人難得感慨,心中嘆息:“這一步如有天地之隔。古往今來,能踏出這一步的,又能有多少人。”

抬頭盯著李牧羊溫和笑著,“小居士,你能將此文背誦如流,此乃天大的福緣。以你如今見識,你覺得此文重點在於何處?”

李牧羊思考片刻,“但知有我而不知有魚,目不瞬,神不變,魚忘其為我,故易取也。”

三無道人捻鬚肅顏,“以貧道看來,意成乎道也!更顯格局,更顯悠遠。為什麼要這麼說?所謂道者,玄之又玄。紅塵俗世之人,要講一個道理。修佛悟禪之人,要講一個因果。讀書君子,要講一個天下。門閥宗派,要講一個傳承。就連蒼茫天地,也要講一個四時有序。這便是所謂的道。它是一種規則,或是天生,或是人為,或是約定俗成,代表著最強大的意志與力量。遍覽四海修行客,無一不是問道人。因而世間修士,皆自稱問道之人。只不過,問得到底是什麼?如人飲水,冷暖惟有自知。臨溪捉魚,同樣屬於道的一種。當你掌握了其中規律,釣那氣運之魚,自然手到擒來。”

“俗話說得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句話用在臨溪捉魚之事上,最是恰當不過。再多謀劃,有時候尚且不如懵懂無知

之徒受益之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說得便是那些人。”

三無道人說話間,目光遙遙落在遠處。

“天下間門閥宗派對臨溪捉魚、煉化魚竿,各有神通。像那頭小蛟龍,佔了那口古井。像那顧家和沈閥的後人,聯袂而行,自有豪門巨室的千百年積累。那個小和尚,倒是打著一手好算盤。也難怪當年那老禿驢會說出那番話。”

黑炭小道士自然明白這所謂小和尚,定是陳苦禪無疑,不禁奇道:“老禿驢說了小禿驢什麼話?”

三無道人似笑非笑,盯著何辛甲,“你真想知道?”

何辛甲本是狡詐憊懶的性子,正待習慣性搖頭,忽而神色堅定,“徒兒很想知道。”

三無道人淡然道:“當年那禿驢說——智慧通玄,神通近妖。大興鎮妖寺香火者,必此人也。”

李牧羊與何辛甲皆是大吃一驚,如此評價,太過高了。

三無道人心中卻是嘆息,那後半句讖語深藏心間未曾出口——“只可惜,身死道消,亂苦禪山者,亦是此人也。”

三無道人不願在這個話題糾纏,“貧道既然吃了你的菜餚,喝了你的酒,自然不會食言。這門神通乃是有餘觀先輩傳承,頗為神妙,於你有大有裨益。你與我有餘觀既然結下了這份香火之情,貧道定當正視。用老禿驢的話說,天地因果,有始有終。”

李牧羊躬身施禮,“謝過仙長。”

三無道人嗤笑道:“小子,還是之前一句話。海水難量,人心難測。你又怎能知道貧道這番指點懷有好意?數月之後,離開鹿城,可莫要被外面的虎豹豺狼吃得骨頭都不剩。”

李牧羊心神搖曳,頓生凜然。

三無道人連續將此話說了兩遍,絕不是無的放矢,定有所指,只是既然道人未曾言明,怕是問也無用,僅作警醒之用。

世間神通術法,傳承之法極為複雜。有中規中矩的經卷記載傳承之法,有玉簡記載傳承之法,有心神相連傳承之法,有神器藏錄傳承之法。種種手段,隨手而為,並無一定規矩。

只見三無道人唇齒微動,上下翻飛,卻無聲音傳出。而李牧羊腦海中,卻響起道人蒼老聲音:“這門神通名喚‘獨釣寒江訣’,本為偷天換日,垂釣江河氣運的神通。如今,用在鹿城小小地脈之上,自然足夠。”

獨釣寒江訣。

顧名思義,本是獨坐寒江,垂釣江河氣運之法。想那滔滔江河,氣運無盡,自然也更加桀驁不馴,難以取用。這門神通可垂釣江河氣運,能讓有餘觀傳承至今,其中玄奧不言而喻。

※ ※ ※

出身苦禪山鎮妖寺的陳苦禪,算是鹿城這幾日出現的陌生人中最勤快的。

先是尾隨金錘少女虞丘一路而來,於古井之畔先鬥蛟龍,再威懾沈十三娘。而後攜手虞丘拜訪有餘觀師徒,再是覲見鹿城衛大統領蕭錦繡,三問三答,指點江山。

如今看來,他唯一不曾接觸過的便是顧家的顧清河。

非是遺漏,實乃與此人的會面太過緊要。也不是顧清河此人緊要,而是他背後那個盤根錯節雄踞衢江城的顧家太過重要。

顧清河能獲取進入鹿城取地脈造化的名額,源於一樁交易—

—聖水河與衢江交匯之處的重霄鎮。顧家將此鎮交割,供鹿城十萬軍民撤退後安身立命。而顧家派出負責此事的人便是顧清河。

而陳苦禪自那日三問三答之後,便正式成為蕭錦繡預設的交易負責人,全權負責此事。至於鎮妖寺與鹿城衛之間,到底有何玄妙。無非是開宗立派,重入紅塵俗世而已。

此事說來簡簡單單幾個字,所牽扯的利益爭奪、氣運之戰卻足以震動天下,四海矚目。

陳苦禪笑意朗朗,緩緩步入福來客棧,宛如門閥公子。惟有雙目之間,卻不時閃過一絲陰霾,顯然對此行頗感為難。

走過婉約小橋,流水修竹,假山園林。

顧清河正立於精舍簷下,臉上笑意淡淡,右手摩挲腰間玉佩,似乎早已料到陳苦禪的到來,遠遠出聲:“客棧簡陋,大師屈尊駕臨,清河深感榮幸。”目光不著痕跡掃過陳苦禪全身,只覺此僧儀態莊重,氣度非凡,心中立時升起濃濃忌憚之意。

陳苦禪哈哈大笑,闊步行來,“顧家坐鎮衢江城千百年,富可敵國,自然瞧不上這號稱鹿城最頂級的客棧。不過小僧出身窮鄉僻壤深山老林,今日倒還是算開了眼界,漲了見識。”

顧清河同樣哈哈大笑,“大師真乃妙人,請!”

精舍之內,兩人隔案席地而坐。案上有小爐烹茶,咕咕作響。

顧清河筆直端坐,腦海中閃過父親臨行前交代。定了定神,打起精神,緩緩斟茶,將其中一盞推向陳苦禪身前,動作優雅頗具美感。

口中笑吟吟道:“這是父親珍藏的匡廬雲霧,臨行之前,他特意交代——若是見了蕭大人,定要請她品鑑一二。今日大師駕臨寒舍,等同蕭大人親臨。這茶,您可一定得嚐嚐。否則,父親不悅,事有不諧,可就怪不得顧某啦。”

既是談判之局,便要懂先發制人。

作為門閥弟子,顧清河深諳其道。

陳苦禪雖然自稱出身窮山僻壤深山老林,卻毫無拘謹倉皇之氣。他微笑不語,也不飲茶,過了半響才悠悠道:“顧公子在為身邊高手被驅逐一事介意?”

顧清河斂去笑意,“家中老僕不懂規矩,對那頭小蛟龍出手,犯了鹿城衛忌諱。在下豈敢介懷?”

陳苦禪神色一肅,“顧公子果然深明大義!遍覽天下四荒,城邦之治在於法度,在乎規矩。試問顧家坐鎮衢江城千百年,立身根本為何?無非修士底蘊與法度規矩。大統領早已下令——我等七人可以各憑本事盡情廝殺,這裡卻不包括其他人。如此不把鹿城衛的規矩放在眼裡,林飛熊能饒他一命,已經算是手下留情。小僧受蕭大人委託,後續將全面接手鹿城衛入駐重霄鎮一事。今日來此,就是為了與顧公子提前打個招呼。日後之事,千絲萬縷,還望公子多多幫扶。”

顧清河心中吃了一驚,“重霄鎮一事,未來全由大師負責?”

陳苦禪忽而呵呵笑道:“踏入重霄鎮中,小僧將率領鎮妖寺,再度入世。還請公子屆時前來觀禮。”

聽聞此言,顧清河真正大驚失色。

鹿城衛與鎮妖寺聯袂而來,顧家之前諸多算計立時落空。非是算計有誤,而是對方以堂皇大勢壓來,平鋪直敘,橫衝直撞。

霸道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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