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跡廚房之間,烹製風味菜餚,本就是一件又有趣又細緻的活兒。既考驗清爽利落、整齊劃一的刀功,又考驗軟硬老嫩、口味鹹淡的火候。李牧羊沉浸其中,自得其樂。在之前獨自一人生活的時光裡,許多莫名其妙的快樂都源於此,看著熱騰騰、香噴噴的菜餚一盤盤出鍋,心中感覺難以形容。

蒸菜即將出鍋,宴席即將開始,小院變得熱鬧起來,先後迎來兩位不速之客。

第一位是鹿城衛飛熊軍統領的千金——林青魚,她直接推門而入,徑直走到正低頭擺盤的李牧羊身邊,揪住他的耳朵兇巴巴問:“你請客吃飯,為什麼不叫上我?是看不起本姑娘麼?”看似尋少年麻煩,目光卻不經意間斜著掃過那名跟在李牧羊身後打雜的圓臉可愛少女虞丘。

李牧羊此時身無元氣,猶如常人,完全掙脫不了少女欺負,只能虛與委蛇解釋道:“本想做好後親自去喊你,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被你看破了......唉,真是可惜!”

世間女子多愛“驚喜”二字,突如其來的意外之喜,往往令人心神盪漾,至於“驚喜”二字的實際內容,反倒沒那麼重要。林青魚也不例外,聽聞此言她立刻轉怒為喜,踱著小步仔細觀察種種菜式,不停嘖嘖稱讚。

黑炭小道士何辛甲坐在灶前,心中洞若觀火,笑嘻嘻道:“林姑娘此舉,叫做掩耳盜鈴,或者說是敲山震虎。哦不!應該是敲山震龍。”

林青魚也不惱怒,只是遠遠俯視著他,冷笑道:“有餘觀的何辛甲,心和臉一樣黑。騙了李牧羊的院子,還有臉蹭吃蹭喝?要是我,早就找塊豆腐撞死得嘞。”

黑炭小道士何辛甲跳起腳來,怒聲道:“李牧羊這小子奸詐似鬼,誰能騙得了他?就這院子,那可是用一寸租金換來的。說到騙,那也應該是他敲詐我吧?”

林青魚笑顏如花,幫李牧羊端菜上桌,卻不接話。讓小道士心裡極為難受,就像擼起袖子準備與人大戰一場,而對方卻轉身淡然離開。一拳打在棉花上,毫無著力之處。

天下房屋,多面南背北,且中堂後壁多供神龕。因此,習慣將面南近龕者,稱之為“上席”,“上席”多請年長者、德高望重者入座。四葷四素八碗冷盤的擺放頗為講究,一定要按“上青下白,四角為葷,四邊為素”的擺法。涼粉置於上席之前,代表行止清白、操行高潔。又有青葉鮮嫩代表朗朗青天。天,地,人,圍席而坐,頗有大道玄妙之感。

當李牧羊將最後一盤冷盤擺放整齊,院外突然傳來敲門之聲,聲音端莊優雅,極富節奏韻律。既無星火燎原火燒眉毛般的焦急,也無雜亂無章砰砰作響的無禮。聲音不大不小,恰恰能讓主人聽見,卻沒有下一刻即將破門而入的壓迫之感。

因此,敲門聲一起,便引來眾人關注。三無道人喃喃自語:“僅有一山之隔,差距怎地如此之大?”嘆息聲起,目光落在何辛甲身上,滿是憐憫之意。

黑炭小道士何等聰慧,登時扭著脖子朝院外怒罵道:“陳苦禪,你來就來,敲什麼敲?論人品,論才情,論相貌,論武功,老子哪一點不比你強?憑

什麼老頭們都覺得你厲害,真是豈有此理,真是莫名其妙。”

虞丘歪著頭,思考片刻,接著他的話道:“其他的我不清楚,不過我覺得,陳苦禪的確比你白一些。”

引得黑炭小道士怒目而視,卻無法反駁。

李牧羊推開院門,果不其然。有一年輕僧人,手託銅缽,笑意和煦,立於院門之外。僧人體型修長,目似朗星,雙眉如劍。滿是富貴風流之氣,更有幾分清雅尊貴。雙眸低垂,看不清是什麼神色。

陳苦禪笑道:“小僧路過施主小院,只聞滿院香氣撲鼻,便忍不住做了這不速之客,想向施主討上幾杯酒喝。不知施主可願意?”

李牧羊一愣,“大師駕臨,自然歡迎之至,只是這桌飯菜有頗多葷腥,會不會有不妥?”

陳苦禪正欲搭話,黑炭小道士已經來到李牧羊身後,搭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小居士放心,這禿驢看著像得道高僧,實際上葷素不忌,酒肉穿腸。說不得煙花青樓,也是熟門熟路呢。”

陳苦禪糾正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既有一顆向佛之心,又何必在乎葷素之分?小施主,您說是吧?”

李牧羊雖覺得這和尚神秘莫測、城府極深,倒也不曾有不適惡感。於是連忙側身以手恭請,“大師若不嫌棄飯菜簡陋,還請入席。”

至此,有餘觀的三無道人、何辛甲師徒,鎮妖寺的陳苦禪,潛龍城的虞丘,鹿城衛的林青魚,都因為李牧羊一桌“金州八大件”匯聚一席。

若干年後,再憶今時今日,三無道人斜臥有餘觀中,掐指惋惜:“機關算盡,卻不曾算到那八涼八熱十六道人間風味。大道之妙,果然玄之又玄。”

※ ※ ※

三無道人最為年長,自然入座上席。餘者年齡相仿,便可隨意散坐,並無一定規矩。

酒已斟滿,菜已上齊,自然需要主人發話敬酒。

李牧羊端起一隻酒盅,站起身來,見大家都眼巴巴瞅著他,等他開席。沉吟片刻出聲道:“我聽說,巴陵城中曾有劍氣樓盛事,名傳千古。今日,這方小院雖地處北關,卻也有好酒好菜,也有各路英雄豪傑。為附庸風雅,在下便把這一宴稱之為鹿城盛事。開席之前,先敬天地。”說話之間,他將杯中之酒高高舉起,右指微彈三次,三滴烈酒撒向高空。又伏下身子,再次微彈三次,將烈酒撒於地面。

如此,天地已敬,即可開席。

李牧羊轉過身來,朗聲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四海廣闊,天地蒼茫,難得相聚一堂,請諸位共飲杯中之酒。”舉起酒盅,與眾人一飲而盡。

再斟一杯,面朝三無道人,神態誠摯,“我知道仙長是高來高去的前輩高人,這幾日來多有得罪,還請莫怪。這杯酒,敬仙長,多謝指點之恩。”

三無道人哈哈大笑,意味深長道:“海水難量,人心難測。你又怎能知道貧道這番指點懷有好意?來來來,今日不提煩心事,只管飲酒吃肉。”

既已開席,便是觥籌交錯。林青魚、虞丘雖為女流,卻不輸男兒,杯中烈酒

猶如清茶,轉眼入腹。三無道人仿若餓死鬼投胎,一杯酒,一口菜,一刻也不願停下,生怕晚上一會兒便少吃許多酒肉。

反倒是黑炭小道士和陳苦禪,此刻難得安靜。一邊隨意飲酒下箸,一邊與李牧羊低頭謀劃著什麼,神色嚴肅。

“如今鹿城的形勢,想必小施主已然明了。眼前最重要的便是這場地脈氣運爭奪,臨溪捉魚,熬煮燉湯,才能更上層樓。關於此事,不知施主有何打算?”

李牧羊悠悠夾起一塊牛肉入口,慢慢咀嚼著,“在此之前,我已經與三無道長達成協議。六月初六,天貺節前,他會傳我一門術法,想來便是所謂的煉化魚竿之法。不過,大師您所說的打算,又是指什麼?”又補充道:“我只是偏居一隅的鹿城衛小兵,對許多事情都不太明了。大師若能指教一二,感激不盡。”

陳苦禪微微沉吟,然後道:“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緊要的秘密。地脈生變,將誕生某種天地氣運,得之有益無害。而這所謂氣運,只會在地脈傾覆時刻出現,化作洪流之間的游魚。因此,此事才被稱為臨溪捉魚。想必施主也明白,釣魚缺不得魚竿,釣造化之魚,更是缺不得魚竿。天貺節便是咱們煉化釣魚之竿的時刻。只是這如何煉化?如何釣取?各家卻各有神妙術法。”

年輕僧人下箸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涼粉放入口中,讚歎道:“施主好廚藝。”

頓了頓繼續道:“六月初六,煉化魚竿。實際上煉得正是修士對這片天地的親近之心。小僧舉個例子,倘若把地脈比作一人,你與它仇深似海,它會贈你寶物麼?你與它親密無間,大限來臨時刻,它又如何待你?其中差別,便是臨溪捉魚的關鍵。”

李牧羊忽然想起三無道人指點,“我聽三無仙長說,所謂修士,便是天地大盜,天生受天地大道憎惡。按這個說法,又如何取得它的青睞與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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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苦禪又夾起一塊涼拌豆腐乾入口,慢慢咀嚼著,“有餘觀,稱天下修士為天地大盜,自有他的道理。不過,茫茫紅塵,輪迴有數,每一個人皆是天地間一道因果。既然與天地有因果相連,那便是監守自盜而已。這其中,又有一個關鍵,監守自盜必須掩人耳目。所謂欺世盜名,用之於修士身上,倒是極為恰當。”幾杯烈酒下肚,這名儀態風流的年輕僧人竟露出幾分譏諷之色。

李牧羊若有所思,“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如何掩人耳目?如何監守自盜?想必就是各家的不同之處啦。”

黑炭小道士何辛甲難得插話道:“小居士此言,一語中的。禿驢信奉監守自盜,我們有餘觀信奉天地大盜。兩者雖有根本不同,卻也有一個相同之處,即掩人耳目,偷天換日。”忽而偷笑道:“小居士,師父這幾日就會傳你一們掩人耳目、偷天換日的好神通。嘿嘿,這神通,可了不得。不單單會方便煉化魚竿喲,更有其他無窮妙用。”

李牧羊見黑炭小道士何辛甲眼神詭異,笑意古怪,心中大為奇怪,“還有什麼妙用?”

陳苦禪手持酒盅,一飲而盡,連連冷笑,極為不屑,

“偷香竊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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