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雙簧是一種極為高深的技藝,通常由一人在前面表演動作,另一個人藏在後面或說或唱,配合無間。但很顯然,黑炭小道士和騎驢老道士並不精通此道,或者說,演技太過拙劣,被唯一的觀眾——李牧羊一眼看出了破綻。

見李牧羊如此幹脆利索的拒絕,黑炭小道士揚了揚斜入髮髻的劍眉,不知如何繼續開口,只得回頭看著老道士,滿臉無奈的求助神情。

老道士既不臉紅也不尷尬,捻鬚嘆息道:“市井之間多奇人,一朝騰達凌九霄。看來這位少年郎君絕非常人!何辛甲,重新見過這位小居士,切不可讓他小覷了你我師徒二人。”

黑炭小道士整了整衣衫,從懷中取出一頂逍遙巾,覆於頭上。然後正對李牧羊,雙手抱拳,舉至與眉眼平齊處,深深彎腰,雙手抱拳自然下垂到與腹部平齊處,再立正抱拳於眉眼平齊處,肅顏稽首道:“西荒小道何辛甲,見過小居士。先前之言,不過玩笑罷了,還望小居士切莫放在心上。”

見這名叫做何辛甲的小道士如此惺惺作態,李牧羊再也沒有周旋下去的耐心,冷淡道:“道長果然仙風道骨,山高水遠,他日若有機會,自當再度言歡。再見。”

說罷,便準備關門謝客。

何辛甲心中一急,一個箭步衝上前來,伸出一隻黑黝黝的大手攔住木門。口中急道:“小居士莫急莫急,我師徒二人其實是想租你家的院子,不知可否商議一二?”

李牧羊面不改色,心中卻是疑惑:“怎地來了這麼多外鄉人都要租這座院子?看來這院子牽扯的所謂機緣不可小覷。”心中忽然又想起叔父臨行前交待的一句話:“倘若有人前來租聽雨樓,一概不予理睬。萬一有人要租咱家那個院子,你就咬死說——租金一寸,不多不少,否則免談。”

只是租金如何以寸度量?

李牧羊心中念頭叢生,臉色變幻不定。忽然堆起一抹虛偽笑意:“原來是貴客臨門,難怪早上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來來來,我帶你們去看看這個院子。那是一個乾乾淨淨,整潔有序。一般人我都不捨得租給他們,為什麼?不就是為了等像您師徒二人這般的得道高人嘛?”

說話之間,李牧羊將木門開了一道小縫,側身擠了出來,順帶把黑炭小道士何辛甲推出門外,哐一聲鎖住聽雨樓的大門。

然後轉過身來,笑眯眯盯著何辛甲師徒二人道:“兩位仙長,請!嗯?還有這位仙驢,你也請。”

何辛甲和邋遢老道面面相覷,不知這冷淡少年為何轉眼間就換了一副嘴臉。心中只是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少年似乎要比他師徒二人更狡猾更黑心一些。

老道士心中不安,倒騎著小灰驢,顫顫巍巍道:“小居士,我們要租的是這座聽雨樓,你帶我們去哪裡?”

李牧羊一邊牽著小灰驢往自己小院方向走去,一邊嚴肅道:“仙長有所不知,我那小院人人爭破了頭想租,我一個都沒有答應。喏,就在昨晚,還有位衣著光鮮的富家公子帶著一名病懨懨的老僕來打聽呢。不過那人瞧著便不順眼,哪有咱們這般有緣分?更何況,咱缺那點銀子麼?不缺!俗話說得好,萬兩黃

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我和這位小道長初次見面,便覺得像是多年未曾相見的老友。所以,我決定了,這院子誰也不租,就租給兩位仙長。”

砰一聲,李牧羊推開自家小院的木門,彎腰,伸手,笑眯眯道:“兩位仙長,請。”

何辛甲黑著臉看不出什麼表情,試探著問道:“小居士說的那名富家公子是不是叫顧清河?”怕李牧羊不知,又斟酌道:“腰懸一枚玉佩,五指時刻不離?”

李牧羊恍然大悟,拍腿道:“對了對了,就是這人。手裡摸著那枚玉佩一刻也不放手,感覺像是在摸小桃花一樣。呸,噁心!噁心!”

何辛甲和老道士對視了一眼,忽而咬牙切齒道:“呸!噁心。顧清河那廝就是天底下第一號噁心的人,衣冠楚楚,人面獸心,卑鄙無恥,下流粗俗。有機會了,小道爺我和小居士一起收拾他,打得他滿地找牙,順帶搶了他那塊玉佩。”

鹿城中心一座裝修考究的客棧天字號客房裡,顧清河左手持卷誦讀,右手摩挲玉佩,烹茶觀景,一派怡然自得。忽而打了一連串噴嚏,不多不少,恰恰九個。他面沉如水,自言自語道:“又是哪路高手在背後編排顧某?這般下作卑鄙。”

老道士對那名為顧清河的富家公子倒是毫不在意,目光炯炯盯著李牧羊,道:“小居士,你說的小桃花是誰?”

李牧羊老老實實回答道:“咱們鹿城第一煙花地百花樓的花魁,便叫做小桃花。按計劃,百花樓是最後一批撤離的,這段時日拼了命開張迎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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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老道士目泛奇光,亮得可怕,猶如餓虎邂逅羔羊。轉眼光華消失,捻鬚微笑道:“桃花已開春已逝。依貧道所見,這位名喚小桃花的女居士與我道家要義極為有緣。若有機會,貧道定去為其傳道解惑,一探天地奧妙,二探陰陽大道。”

何辛甲連忙道:“師父,可否帶上徒兒一起參悟天地奧義。”

老道士斥道:“天地大道,紅塵永珍。各有各的機緣,各有各的歸宿。師父只能領進門,修行還得靠個人。豈有一起參悟的道理?”

說話間,三人一驢已然進入小院。

果如其言,小院內乾淨整潔,一塵不染。只是有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溝壑,光禿禿著分外顯眼,幾縷凌厲劍氣若隱若現。

老道士不著痕跡在院中溝壑上瞧了幾眼,讚歎道:“果然是個好地方。”轉頭問道:“不知小居士這方小院租金幾何?”

李牧羊微笑道:“租金一寸,不多不少,否則免談。”

黑炭小道士何辛甲聞言登時跳腳大罵道:“鄉巴佬,你怎麼比我還黑?”

李牧羊笑嘻嘻道:“何道兄,此言差矣。你瞧你,面似黑炭,臉如鍋底,若要論起黑,小弟實在不敢爭鋒。”轉眼間臉色突變,沉聲冷冷道:“租金一寸,不多不少。不租的話,還請自便。我也好去找那富貴公子顧清河,人家一派富貴氣象,豈會在意這等小事?”

何辛甲怒道:“我呸!還一寸租金?這還是小事?要知道地脈造化,總共才有多少?依顧清河的性子,不把你吃了已經算是開恩了。”忽而住口不言,巴

巴望著老道士,彷彿犯了什麼了不得的錯。

老道士不以為意,沉吟片刻道:“租金一寸,貧道覺得可以。”

李牧羊轉怒為喜,摟著何辛甲的肩頭笑嘻嘻道:“老實說,銀子拿寸度量,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敢問仙長,租金如何結算?”

老道士和何辛甲面面相覷,小道士忽而捶胸頓足道:“果然比我還黑,師父,我們被坑了。他連租金是什麼都不知道。”

老道士擺了擺手,安慰道:“徒兒且寬心!小居士既然能喊出一寸租金的價格,背後定然有高人指點,咱們也不算被坑。再想想,顧清河昨夜至此,本應先入為主佔據先機,怎麼回給你留下?”老道士捻鬚斟酌:“這說明,你與小居士很有緣分吶。”

何辛甲回頭看了一眼李牧羊,臉色驚疑不定。

※ ※ ※

生意既已談妥,李牧羊便告辭返回聽雨樓,為兩位租客收拾日用物品。

一路獨行,心念如潮。

之前讀過聽雨樓中萬卷書,便以為四荒天下盡數囊括心頭;之前憑著一腔悍勇擒匪首,斬殺元赤炎,便以為成了縱橫邊關、仗劍江湖的俠客;之前得了白鹿榜,便以為自己是天賦異稟的不世奇才。殊不知,天下浩瀚,江湖險惡,難以想象。既有那些神秘黑袍人攪動天地風雲的波詭雲譎,又有高唐李氏的神秘莫測。

叔父李晉棠的離開,讓少年李牧羊徹底看見了這個世界的弱肉強食與無邊浩渺。

三年,是李晉棠給他爭取來的寶貴時間。

在此期間,他唯一的目標便是:緊緊把握身邊每一份機緣,讓自己變得更為強大。如此,方能有一絲機會踏入高唐李氏的門檻,以一人之力戰一族高手。若勝,則有望救出李晉棠,若敗,叔侄二人則同赴黃泉。

雖然李晉棠語焉不詳,但從那名手握赤龍白柱的神秘少女李山嶽來看。所謂的一夢高唐天下李,絕不簡單,只怕比起先生的出身之地大衍學宮,也不遑多讓。

如此宗族,如此力量。相比於此時此刻的李牧羊,宛有雲泥之判,像極了萬仞山嶽與山腳下一隻沙礫大小螻蟻之間的區別。

李牧羊信步而行,自言自語道:“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壘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縱是螻蟻之輩,也有登頂之日。申屠先生,太微姐姐,錦繡姐姐,林大統領。有如此之多的前輩高手指點,我還怕什麼?”

目光中泛起一絲光彩,此時元氣不再,重歸凡人,心念卻是無比通暢。

從李晉棠臨行前留言以及那錦衣公子顧清河、神秘道人何辛甲師徒的零散言語中,他略微思考片刻,便對此事有了一個大致猜想。應該是——鹿城傾覆在即,地脈氣運有變,於修士而言大有裨益。因此,這些人才會在這個時刻選擇進城租房,他們的目標應該都是鹿城地脈氣運。只是如何謀取、如何行事等其中詳情,便難猜透了。

聯想到顧清河主僕二人、何辛甲師徒二人,來歷均是非凡。由此可見,他們所謀劃的絕非俗物。李牧羊眨了一下眼睛,心裡惡狠狠道:

“聽雨樓的機緣,誰也奪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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