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尺深水目雙闔,江海淵下養精神。

一朝騰空破水出,滿天甘霖夾道迎。

劉海少女垂手微笑而立,不見有任何動作。惟有那柄巨大金錘嗡嗡作響,獨自倏忽來去。彷彿攜帶九天玄雷,風雷之聲呼嘯不絕,隔著井口,沉沉錘向年輕僧人。

年輕僧人對那聲勢驚人的金錘毫不在意,嘆息道:“有道是,天機莫測命難違,機緣一到大道成。施主如此執著,就不怕惹來天譴麼?”

劉海少女惱怒生氣的臉龐再也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本正經問道:“敢問大師貴庚?”

年輕僧人伸出右掌一指,瑩白如玉,光華流轉。向金錘斜斜迎了上去,倏然間輕輕一撥,金錘立時高速旋轉起來,橫衝直撞而來的萬鈞力道緩緩消退。與此同時,他的身形輕飄飄後退數步,風淡雲輕中將那威猛霸道的一擊化解。

然後微笑道:“木魚不聞春風,山中不知歲月。倘若記得不差,小僧今年正值弱冠之年。”

劉海少女依然不見任何動作,目光掃過,金錘嗚咽一聲後退數丈,擺脫了那年輕僧人一指之力。口中格格亂笑道:“原來還是個小毛孩子。姐姐我年紀可比你大多了,在姐姐面前講什麼天道玄機。這般老氣橫秋,也不怕臉紅麼?”

年輕僧人左手託著銅缽,微笑道:“施主此言差矣,聞道有先後,學問無老幼。更何況以施主一族壽命而言,縱然度過百年歲月,於人間四荒而言,不過也只是個黃毛小丫頭罷了。”

劉海少女胖嘟嘟面龐一沉,怒道:“好一張利嘴,再接姑奶奶一錘。”

金錘又動,昂首挺胸直破雲霄,攀升高空後倏然調頭直直砸下,恍如龍騰九霄,俯瞰天下,探爪而來,力鎮妖邪,威猛無邊。

年輕僧人望著從天而降張牙舞爪的巨大金錘,終於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也帶著一絲好奇,雙眸不住閃動,彷彿在計算其中蘊藏的強悍力量。

劉海少女揹負雙手,同樣假模假樣,故作老氣橫秋。

年輕僧人躍躍欲試,緩緩取出胸前那串黯淡無色的檀香木念珠,輕輕丟擲,憑空立於胸前三尺,化作一圓。遠遠瞧去,圓似鐵鍋,包容萬物,燉煮天地眾生,不差一絲一毫。

金錘眨眼間風雷般砸下,氣息霸道,縱橫恣肆。

年輕僧人喃喃自語道:“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看來小僧註定要當這名大人,實乃機緣已到,天意難違。”

念珠如圓,囊括四海,隨風微微抖動,迎向金錘,大小如意變幻,剎那間套在金錘之首,猶似老牛上了籠頭,幼龍栓了韁繩。

風雷之聲愈加劇烈,錘身金光萬道四射。但那串念珠卻猶連綿春水,蜿蜒不絕,以至柔至韌與至剛至烈抗衡,不落一絲下風,不見一絲頹勢。

金錘與念珠相持不下,互不相讓。

金錘少女跺腳怒聲道:“好你個小禿驢,整日就知道欺負女孩子,他日我定讓爹爹上門討個說法。”金錘兩擊無功,少女泫然欲泣,竟自搬出爹爹名頭。

年輕僧人一怔,細聲細語解

釋道:“施主切不可胡言亂語,小僧不過是想勸施主修行佛法而已,豈敢仗勢欺人?”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千嬌百媚的女人聲音:“小和尚忒不老實,想欺負人家小姑娘就直接乾脆點嘛。這般遮遮掩掩,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喲。”聲音嬌媚入骨,尤其那“男子漢大丈夫”六個字咬得極重,撲面而來一股風流之氣,令人五臟六腑嘭地一聲燃起團團火焰。

金錘少女與年輕僧人對視一眼,面色嚴肅,盯著遠處的夜色。

金錘與念珠彷彿也對視一眼,極盡鄙視不甘,然後倏而分開,各回各家。

※ ※ ※

長街夜色已濃,不知幾許幽深。

一名中年女人牽著一名粉雕玉琢的十來歲小男孩,就這樣娉娉婷婷、妖妖嬈嬈出現在金錘少女與年輕僧人面前。女人五官明豔,大眼薄唇,鼻翼高挺。衣衫貼身裁作,肥一臀,細腰,長腿,豐乳,更顯體態婀娜。與那句“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極有相似之處。若不是眼角幾縷淺淺的魚尾紋,只怕也無人能瞧出她年歲已然不小的秘密。

嬌媚女人牽著小男孩在井口邊站定,斜眼往井下一瞧,笑道:“喲,想不到大家的眼光如此一致。只是,眼前人數不少,井卻只有一座。光頭小哥哥,你說可怎生辦呢?”

聲音沙沙甜甜,落在耳中像是撓著成千上百處的癢癢,卻又撓不到正中。令人心跳不止,全身上下火熱立生。

金錘少女,年輕僧人,嬌媚女人。

三方來客,圍著一口古井,各佔一角,隱隱對峙。

年輕僧人臉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隨即悄然而逝。清雅尊貴的平靜臉龐上終於出現了一絲冷肅之氣,隱約夾雜著一縷憎惡與忌憚,淡淡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這位姑娘早已是此井主人。貧僧只不過是適逢其會前來訪友而已,沈十三娘又何必煽風點火?莫非還想大打出手一番?”

原來這嬌媚女子叫沈十三娘。

沈十三娘一怔,見年輕僧人儀態肅殺盯著自己,立時去了小覷之意,微笑道:“苦禪山中歲月老,木魚聲聲鎮妖邪。想不到鎮妖寺竟然出了你這等人物,實在可喜可賀。不知大師法號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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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僧人單掌合十淡淡道:“苦禪山,鎮妖寺,陳苦禪。見過沈十三娘。”

沈十三娘面露驚容道:“以山為名,不去姓氏。小和尚,你的來歷很不尋常呀。”

陳苦禪微笑不語,轉首看了一眼金錘少女與沈十三娘身邊那個小男孩,輕輕嘆道:“能在這個時候前來鹿城,在場各位,誰都不算是尋常人。”

沈十三娘笑道:“今夜有緣,邂逅於此。苦禪山的威名妾身早已聽說,自是不敢胡亂捋虎鬚。”頓了一頓,盯著金錘少女道:“只是這小妹妹,姐姐我倒是想掂量一番,瞧瞧你有沒有獨自觀井的資格。”

圖窮匕見,她也是為古井而來。

金錘少女格格亂笑道:“我可沒有這般人老珠黃、年老色衰、蒼老不堪的姐姐。”

三個

老字咬得極重,讓沈十三娘瞬間黑臉。她平日裡多半時間精力都消耗在了養顏護膚上面,平生最忌諱的便是這個老字,登時沉聲道:“沈豹突,去撕爛她的嘴。”

戾氣之盛,尤勝嬌媚之意。

身邊那名十來歲的小男孩笑嘻嘻著脆生生道:“是,姑姑。”轉身高高躍出,像一隻幼豹。雖然年幼卻已有縱橫山林之意。

※ ※ ※

沈豹突雖然年幼,出手卻極為兇殘霸道,走得是強悍威猛的路子。雙掌齊出,化作鷹爪,高高躍起,撲向金錘少女。指風呼嘯成聲,鋒銳無雙猶如槍矛。

金錘少女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那柄金錘自動飛起,堪堪擋住那鋒銳指風。兩者蓬蓬相撞,發出叮叮噹噹的激越聲鳴。

沈豹突那張生得粉雕玉琢的清秀臉龐突然猙獰起來,低聲怒吼道:“看我不把你一拳打個半死,拖回家裡餵狗吃肉。”戾氣之盛,更盛那女子。

鷹爪緊握成拳,轟隆隆砸向金錘。力道爆裂,恍如鐵拳錘鼓,在空氣中砸出層層波紋,將金錘蕩開,直撲少女而來。

金錘少女面色一沉,板起臉來道:“小小年紀,沒爹媽教你做人麼?”

金錘應聲而歸,穩穩落在少女手中。雙目金光四射,與金錘混為一體,仿若天降神人。少女扭腰,踏腳,擺肘,翻腕,躍入高空,杏黃色長裙隨風招展,雙手緊握金錘,當頭砸下。毫無術法痕跡,惟有沖天而起的霸道氣息。

你要霸道,我便比你霸道千萬倍。

若論霸道,世間誰能與蛟龍媲美?

下一刻,金錘已經攜帶著萬鈞沉重之力、無匹風雷之聲落在沈豹突頭頂。然後被一雙不甚大的稚嫩拳頭擋住來勢,但拳頭卻依然在不斷下降,骨骼咯吱咯吱作響,血液從拳縫緩緩滲出,滴落在少年沈豹突的額頭、鼻眼之間,赤紅一片,令人心悸。

少女微微冷哼一聲,金錘力量更盛。沈豹突雙拳下降之勢愈來愈快,按此情形,不出半刻,金錘便會落在那張粉雕玉琢的腦袋上,然後粉身碎骨。

一滴鮮血從拳縫滴落,悠悠落在沈豹突鼻翼。他再也忍耐不住,尖聲大聲道:“姑姑,還不快出手?”與此同時,那名中年妖嬈女子沈十三娘心裡深深嘆息一聲:“蛟龍行走天下,幼豹豈能出頭之理?”

這一瞬間,她已確定了金錘少女的來歷。小和尚果然不打誑語,能出現在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是尋常的。

沈十三娘輕移蓮步,瀑布般黑絲長髮隨風鼓舞,下一刻卻又凝固不動。

年輕僧人陳苦禪左手託著銅缽,右掌合十。雙目光華流轉,一似慈悲,一似殺伐,盯著空中某處,笑吟吟道:“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此乃我們年輕人之間的機緣。沈施主不好插手吧?”

沈十三娘妖嬈身軀恍如雕塑,紋絲不動。因為那陳苦禪已經瞧出了她所有可能出手的路線,並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沉默一瞬,冷笑道:“苦禪山,鎮妖寺,陳苦禪。好得很,好得很!”

轉頭向少年冷冷道:“沈豹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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